張婉婷本為香港導演會現任會長,也替首部劇情電影計劃當評審,最近,再當上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副主席,職銜多多。「都為幫一幫香港的年輕人。」
1950年出生,《秋天的童話》已經是1987年的事,你看看跟她接近同代的高志森,或者後生一截的李力持,視香港年輕人為仇敵,一股廢老味。張婉婷相反,近六、七年,沒有北上舐共,反而留在深水埗,拍攝有關母校的紀錄片,旁觀一班中學生如何在亂世之下好好成長。「年輕人的世界,是未來的世界。不關心他們,難道關心自己個廢老世界?都快死啦。」
曾經捧出無數影帝影后,面對一眾初生之犢,張婉婷反而越來越謙卑。「要見多識廣,知道世界無奇不有,一山還有一山高,才好謙卑。年輕人不用謙卑。年少要輕狂。年少不輕狂,幾時輕狂?」慚愧自己喜歡《富貴逼人》或《國產凌凌漆》,不枉《秋天的童話》是一生最愛。
撰文:方俊傑
攝影:黃雲慶
香港有新一個周潤發
張婉婷於70年代往紐約大學進修電影,趕得及回流香港80年代盛世。「市場冒升,需要好多新血。不過,行業充斥一班墨守成規的前輩。我幸運,遇到方逸華,肯投資100萬在學生製作身上。有很多人,根本入不到電影圈。」張婉婷的那份學生製作,叫《非法移民》,贏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
「今日,境況惡劣得多?不要回望百花齊放的日子了。想拍大製作,一定要打通中國市場;一個新導演,無人認識,不可能。就算給你上到去,也有種種限制。不如,留在香港,少少哋,幾百萬,拍套電影,至少是自己心愛的電影。不用面對市場壓力,不用計較演員陣容,不失好事。」
張婉婷口中的幾百萬,即是政府資助的首部劇情電影計劃,一年六個名額。「贏到,錢任你用。你要做的,只是集中火力寫一個感動到自己又讓觀眾有感受的好劇本。這是最大目標,也該是拍電影的最終目標。太多導演成名後,擔心市場不接受,擔心贏不到獎項,做太多不重要的事,複雜了。」
「今日,跟以前一樣,說到底,就是看你夠不夠叻。」
如果張婉婷是廢老,肯定覺得新不如舊。在她鏡頭下,曾經是周潤發是鍾楚紅呀。「我找周潤發時,周潤發是票房毒藥;就算之後找舒淇拍《玻璃之城》演大學生,也冒險。我覺得香港的新一代導演對電影語言的運用相當熟悉,敍事也有板有眼;很多新演員也好好,像《金都》男主角朱柏康,鄧麗欣也演得越來越好,還有《幻愛》男主角劉俊謙,又好戲又靚仔,根本是另一個周潤發,只不過曝光機會比較少。人才,其實不缺的。」
我再嚴苛一點:張婉婷當年拍完《非法移民》,隔兩年便推出《秋天的童話》;同樣揚威金像獎,今日《一念無明》黃進,或《淪落人》陳小娟,想再接再厲,難度似乎高得多。「我做導演會會長,有份使命感,想盡辦法幫新導演成功開戲。例如為他們做監製,或利用自己的人脈穿針引線。」在張婉婷眼中,現時甚至正崛起另一代新浪潮。「可能我份人向來樂觀。」
學做一個明白事理的好人
說張婉婷樂觀,她是非常樂觀。但至少不是毫無根據隨口胡說的樂觀。能夠由《一念無明》、《點五步》、《淪落人》說到尚未正式上畫的《金都》、《幻愛》、《叔.叔》,即使近年電影產量不多,依然關心。
以為她是繼續留在大陸拍攝大製作,張婉婷原來做了義工六、七年。「母校英華女校的校長找我,說學校原地重建,有一班學生由半山羅拔臣道搬去深水埗上堂。她想拍一套紀錄片見證學校變遷;我想拍學生們的成長,再勾劃教育的轉變,香港的轉變,以至整個時代的轉變。」
張婉婷之前也拍過紀錄片,講述成龍父親的生平。「那次只需面對一個人,他跟我一樣喜歡飲酒唱歌,大家是朋友,容易處理。今次要追蹤一班12歲的初中生,跟足六年,跟到她們入大學。她們喜歡你,畀面你,會把很多心事跟你分享;她們不喜歡的話,樣樣也是私隱,才不理會你的名氣、地位,你是甚麼人。在她們身上,我學懂了謙卑。」
做劇情片導演的時候,像上帝,導演設計角色,角色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全部在導演控制範圍之內。做紀錄片導演的時候,只不過是站在旁邊的聆聽者。「受訪者才是他們的導演,他們控制自己的生命。別說平起平坐,你根本需要低低在下。做一個紀錄片導演,首先要學做人,學做一個明白事理的好人。」
拍攝過程中,試過有學生突然不瞅不睬,覺得面前的廢老一無是處,講多無謂,整個拍攝計劃幾乎要中斷。「他們有這種想法,或者,我們真係好廢呢?應該要檢討一下。檢討完畢,便努力包容、鼓勵。」學生的老師好心安慰,說中三是最明顯的反叛期,成功過渡後,總會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只要夠耐性守候,用愛包圍她們,她們明白的,長大後,會百倍奉還。真可惜,在香港,有老師有這種思維,很大機會會給篤灰然後被解僱也說不定。
「我有在大學教書,工作關係又令我接觸好多年輕導演。年輕擁有無限可能,最美好。不要以為他們甚麼也不懂,他們早熟,他們接觸到很多資訊,雖然有部份未必屬實,慢慢總會分辨到。有太多人去到某個年紀,一味匿在自己的世界,不肯出來接觸後生一輩,然後責怪年輕人諸多不是。我在紐約大學讀電影,畢業時,個個也覺得自己是未來電影界新希望,老師看我們不順眼,跟我們說:『你們不要以為畢業便是畢業,十年吧,十年後,才算正式畢業。』十年後?人都死了,我們一出去就掂啦!這才是年輕人嘛。年輕人當然覺得世界掌握在自己手上。謙卑?到有一日知道自己控制不到世界控制不到生命控制不到前途時,才謙卑吧!」
時代越動盪越有趣
接觸得年輕人夠多,會不會替他們的生不逢時難過?「他們未見過太平盛世,不像廢老,日日夜夜拖住80年代黃金時代的後腿。他們的成長就是動盪,就是戴口罩,就是每個星期六星期日也要考慮究竟出街不出街好。他們不覺得是甚麼,沒有人覺得將來會有更大問題,或者有部份人氣餒,還有大部份人對前途充滿信心。」
一直以為,拍過《玻璃之城》,監製過《歲月神偷》,張婉婷肯定懷舊。「人人也懷念自己的時代,我也懷念60年代。總不可以話當年咁咁咁,今日為甚麼不同了?如果今日跟當年一樣,死得啦。說不定,對某一群人來說,今日才是最好的時代:日日有不同事情發生,今日不知明天發生甚麼事,幾好玩?對於一個創作者來說,時代越動盪,越有趣。」
張婉婷說到做到,下一個計劃,是跟網上串流平台合作,既拍攝可分成不同集數的劇集,再剪成電影版本,放上戲院公映。「任你擁不擁抱戲院,串流平台都會湧來,不可能行返轉頭。似菲林當日數碼化。我也很想再拍35米厘,當年拍《歲月神偷》,堅持用菲林拍,拍完,也要被數碼化才調到色。死不肯轉用數碼剪接的剪接師,全部被淘汰了;連菲林權威柯達,整間廠也要倒閉,變成歷史陳迹。電影放上大銀幕,不錯,是有虛榮感;問心,我拍的,例如《秋天的童話》,例如《歲月神偷》,大銀幕真是必要?故事,演繹手法,放在小屏幕,也不會轉變。馬田史高西斯拍《愛爾蘭人》,浩瀚史詩,也放在Netflix;連史提芬史匹堡都拍串流平台出品。人不可能抱殘守缺,不可能停留在自己的懷念入面,人總要不停向前走。」
甚至建議戲院商好快快考慮是否需要入股串流平台,因為年輕人看慣手機屏幕,總有一日,反而抗拒戲院大銀幕。張婉婷說,她向來喜歡革命,從來不是阿媽說甚麼便做甚麼的乖乖女,婦女解放運動,她年輕,不戴胸圍便不戴胸圍,身上的短裙短得不能再短,連大學畢業禮也懶得參加。「現在回想,當然有點後悔,阿媽不在了,一生也不可能參加我的畢業禮。不過,歷史不能返轉頭,宏觀地看,也不算太差,至少,夠刺激。像今天,一波未平,另一波更勁的,又會起。亂世之下,我們更加需要輕鬆幽默,不可能難過度日。」
亂世之下更加需要幽默?覺得《頭條新聞》毫不幽默但自己場棟篤笑非常幽默的PK,應該最支持這套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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