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香港最需要心理輔導《幻愛》導演周冠威

蘋人誌:香港最需要心理輔導
《幻愛》導演周冠威

你不會猜到,反修例風波歷時大半年仍未結束,繼而演變成持續多月的警民衝突,走進社區的「黃色經濟圈」運動,其後,卻像宿命一般迎上全城疫慌,盲搶口罩,陷入真正的停擺狀態。

你同樣不會猜到,屢遭政治打壓無法正式上映的《十年》裏,執導《自焚者》的周冠威,相隔多年,終於交出新作,卻是愛情題材的劇情長片《幻愛》。學院派出身的周冠威,鏡頭從社運自焚者移向了精神病患者,政治烽火減卻,談起情慾與病變的拉扯,愁城仍在,創作動機及背後的故事一言難盡。

而又剛好,《幻愛》的世界觀,切中了當下不少香港人的心結。面對黯淡未來,躁鬱、憤怒、哀愁和沮喪,各種情緒揮之不去。走向禮崩樂壞的城市,或許只剩下兩類人,要不是精神病人,就是還未察覺自己有精神病的人。紛擾世道,潛意識的恐懼與日常並在,對城市失去了愛,對身邊一切人事失去了信心,該如何俯身撿拾?
撰文:紅眼 
攝影:黃奕聰

新作《幻愛》以精神病患作為題材,周冠威坦言當初有所保留。

《十年》獲獎時,部份電影人甚為不滿,認為低成本之作不能登大雅之堂。

《幻愛》雖未上演,但在試影會上獲得極佳的口碑。

受病患觸動 重新探索心理

談《幻愛》的初稿,需要回到十多年前。據周冠威所言,《幻愛》的構想來得比《自焚者》早得多。「其實這個題材不是我選擇的,是在2006年,我在演藝學院教書,帶着一群學生要合作一部短片,是他們的畢業作品。有學生提出要寫精神病患者的題材,我一聽就覺得:『弊喇!』」周冠威笑着憶起當年名為《樓上傳來的歌聲》的短片,「而他寫甚麼呢?原來他是寫一個精神病患者想去殺人。即是我本身最討厭的電影了,我是這一輩子都不會拍這種題材的,為何一定要寫精神病患者殺人呢?」他接着說:「所以,《幻愛》非但不是一個我揀的題目,剛好相反,是我本身很厭惡的。」

不過,周冠威當年沒有斷言拒絕,只嘗試跟學生說,不如先做資料搜集,或者會有轉機,不需要轉題目。「學生出題,我至少亦努力探索一下,到底精神病患者除了殺人,還有沒有其他可以寫的故事?」周冠威由此開始了漫長的資料搜集過程,見過很多社工、心理學家,甚至直接跟受精神病困擾的人溝通,聆聽他們所分享的病歷。

「確實是有幾件事情,讓我對這題材重拾了創作熱情。其一是來自某一宗新聞。只是報紙上很小格的報道,是關於某個精神病患者在旺角街頭突然發病,並脫光自己所有衣服,在街邊小便,這個畫面想當然被途人拍下來,而且不是一個人,是很多人。」從此看見了社會的陰暗醜態,他正色道:「它使我開始覺得自己跟這件事是有些關係的,想認識多一些。」這件真人真事,令周冠威有感而發,決心鑽研下去,同時成為了多年後《幻愛》其中一段情節。

從2006年的學生短片作品,到今日的《幻愛》,劇本幾經修改,對於精神病患者的看法,他亦有了更深層次的見解。相對當初探究精神病患者受到的歧視,或社會環境所造成的悲劇,慢慢發展下去,《幻愛》則轉向內在探問,嘗試尋找他們眼中的浪漫愛情,甚至他們的世界觀。「《幻愛》更想說的,是他們的內心世界,多於大環境如何看他,或他和這個社會的抗衡。更着重的是他們自己和自己的抗衡,到底他覺得自己值不值得被愛,他能不能夠去愛人,這與大環境未必有太大的勾連,但對角色來說,卻更為重要。」

周冠威對政治題材依然有火,可惜現實環境難尋投資者。

理解幻覺與現實 解心結源頭

周冠威形容,在精神病者的角度,病徵的出現,未必永遠等同痛苦與煎熬。正如《幻愛》的故事裏,男主角發病時出現的失常幻覺,卻又是他內心覺得最安寧、獲得最真實的愛情時刻。不正常的世界,本身就是他們所觀看到的世界一部份。

有此想法,是因為周冠威搜集資料搜集時曾接觸一案例:「他跟我分享,其實每個人都有心理問題,而這個病不是那麼簡單的醫學、遺傳學問題,是心理上的問題。他解釋到自己為何會發病,病因來自以前父母如何對待他。他說,從小都被母親虐打,直到分開生活之後,他開始出現的幻聽,就是童年他聽過的詛咒說話。聲音是假的,但他自行解讀了為何內心會聽到這些聲音,他認為『是我已經習慣了』,沒有這些咒罵的聲音,他會覺得毫無安全感。幻聽已被他理解成自己生活的一部份,這不是很痛苦嗎?是相當扭曲的心理,彷彿需要依賴這一把聲音來咒罵自己,藉此連繫自己與父母之間的感覺。」

周冠威續說:「所有扭曲的心理,其實可以用邏輯來解釋,不單單是病者頭腦少了些甚麼,或遺傳學上出現了甚麼,這些都太醫學,但在他們的角度,吃藥只不過是將病徵減少,卻解決不了問題。」這亦成為《幻愛》的故事主軸——依賴病發獲得虛幻愛情的男主角,遇上為他進行心理輔導、真實地存在的女主角。如導演所指:「其實我不想用精神病患者或康復者這套說法來形容他們。對他們來說,藥未必很重要,甚至覺得想盡量不吃。」藥可以抑制病情,但無法解開心結,各種情緒的出現,或精神困擾的源頭,最需要的仍是心理輔導。在《幻愛》的愛情之中,正包裹着幻覺與現實之間的自我尋探:「只有讓他們理解自己的過去,才能幫助他們繼續生活。」

回到現實一點的層面,《幻愛》無疑是一份高難度的電影劇本,於本地電影甚為罕見,情節虛實轉折快速,男女主角人物設定看似簡單,實則關係複雜,加上牽涉心理學的理論,對精神病患者的弱勢關懷,對於觀眾都有一定門檻。當然,觀影的時候已想到,導演固然藝高人膽大,找稱職的演員不容易,找願意「課金」的投資者難度想必更高。

周冠威點點頭,對此不無感嘆:「其實2006年寫完劇本後,我已開始尋找投資者、監製,過程並不順利,相對於現在,那年代還沒有太多鼓勵新導演的計劃,未有鮮浪潮,未有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同時不是太多電影前輩願意出錢扶持新導演。」

但來到這個年代,危中有機,情況又有所不同,周冠威笑言:「都不知道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可能因為政治氣候、中港合拍片氣氛的改變,有很多電影計劃,甚至前輩都希望再次在香港找新演員、新導演。誠然,《幻愛》得以順利開拍,是因為贏了創意香港電影發展基金的資助計劃,墊了底,才有投資者願意繼續夾錢,而且等了那麼多年,終於等到劉俊謙和蔡思韵兩個年輕演員擔綱主演。

學習面對不逃避

觀乎最近幾年本地新導演的作品,都是關於香港社會上的病患、邊緣弱勢或少數群體,當下的電影市場亦可能相當適合《幻愛》的另類題材。「現在如果你想拍警匪片,都不知道還能怎拍?」周冠威又說:「慶幸的是,像我這樣已經不算很新的導演,十多年後終於跟香港電影市場的新氣候接軌了。」

打從2006年構思的劇本,放在十多年後的今日,他形容,能夠穿越時代的不只是愛情,更多的是人們內心埋藏的鬱結。「撇除了精神病患的標籤,其實每一個人都會有心理鬱結,每個人都可能有童年陰影,導致你現在的行為和性格,這部電影要說的就是男女主角,如何經歷愛情,與對方互相療癒。」電影關乎愛情,描述兩個人之間從試探、出賣、信任到包容,又如周冠威所言,這些都是每個心靈受創的人都有過的經歷,幫自己,同時幫到對方;自救,才能救人。角色可能是虛幻的,但愛是最實在的支柱,亦是今日這個城市所喪失的力量。

「現在整個香港最需要的就是心理輔導。」電影非關政治,但周冠威本人不是這樣想:「在這個年代,香港過去六、七個月,我們面對那麼大的情緒,你都可能哭過、憤怒過,會有很多不同的情緒展現。是有很多不同的問題,不同的情緒,但我們要一起面對,這個亦是心理學輔導的課題,要學習面對,不要逃避。」

他坦言:「過去的一年,我們所看到的就是不逃避。我們去面對。」

還有下一個《十年》嗎?

訪問尾聲,其實最想問周冠威的事情,是《十年》之後有否想過再拍政治片。他答得很快:「我絕對是想繼續拍政治題材的。」他說:「尤其是當下,對我產生最大衝擊的仍是政治事件。我想,不單是我,整個社會都活在這樣的氣氛底下,很需要宣洩,想用創作去療癒,或起碼作為一個情緒出口。」然而,周冠威轉念又說得失落:「但電影牽涉到很多天時地利人和等因素。而我只是一個導演、創作者,我當然可以再拍《十年》,但是否仍有資金願意在這個年代投資給你,去拍這種題材的作品。」

從《十年》的政治激進吶喊,到《幻愛》的情感迷失和尋探,大時代政治議題(於表面上)的缺席,或者缺席本身就有着很大的政治意味。「我確實是有很多不同的劇本想拍,但是,或多或少都有政治性,導致我未能找到投資者,所以,能夠現在『出街』的,就是這一部愛情片。」

周冠威緩緩說:「但我始終希望,這個愛情故事可以回應這個年代,別覺得現在已經不是談情說愛的年代,《幻愛》不純粹是談情說愛,它不是討好的愛情電影,看完不會很開心,但希望還能談及我們每個人的心理問題,而每個問題,就是這個社會的問題。」

憶述《十年》,周冠威只記得當時有人提過,這部電影是雨傘革命之後所有香港人的療癒過程——當社會充滿了情緒,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我不知道《幻愛》能否間接做到這一點,但我相信電影本身的力量。《幻愛》可能沒《十年》那麼廣泛,但我希望《幻愛》會找到自己的觀眾,幫助他們度過現在這個困難的時代。」

但你不會猜到,雖然《幻愛》早在去年試映了幾場,好評如潮,入圍今屆金像獎,劉俊謙和蔡思韵雙雙被選為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年度最佳男女演員,偏偏至今乏人問津。畢竟時勢太壞,社會動盪,過去半年有逆權抗爭,這陣子又爆發疫症恐慌,如今戲院都未必能夠繼續營業,距離電影正式上映遙遙無期。

事實上,連那一夜去看《幻愛》,都需要戴着口罩,越過一陣催淚彈的氣味和衝鋒車長蛇陣。終於來到戲院,見證一段兩個人的、微小、勇氣,在潛意識裏跳動的愛情故事。角色有的是愛,觀眾都有。

現世殊不安穩,願使歲月靜好,無城有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