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寒風凜冽,尚德停車場下的燭火隨風搖曳,映照得周梓樂和陳彥霖的畫像或明或暗。阿儀(化名)哆嗦着輕薄的身子,跪在地上默默把熄滅的燭火重新點亮。有個黑衣年輕人走來,停駐在燭火前。阿儀抬頭一看,是張新面孔,她指了指旁邊一堆打火機和蠟燭:「手足,蠟燭喺呢度,自便啦。」然後繼續低頭燃亮蠟燭。
在尚德十字路一帶,無人不曉阿儀。下班後,阿儀便會在大約晚上11時正來到尚德停車場地面,點蠟燭,掃掃地上的燭灰,更換花瓶中的水。一支蠟燭大約可以燒三個小時,所以在燭火快要燒盡之際,她又會再次下樓,重新點亮燭光。待晨光再現,阿儀才返家睡覺。
無論警方怎樣惡意毀壞悼念周梓樂的民間靈堂,這位科大生離世四個月來,阿儀始終晚晚如一,追思手足,從未間斷。
記者:陳芷昕
攝影:馬泉崇
阿儀不能忘記,也未敢忘記。11月4日凌晨,她和一眾將軍澳街坊一同在尚德十字路,與防暴警員對罵期間,她聽到身旁有義務急救員說,有個男孩從停車場三樓掉到二樓,需要急救。她當時愣住了,但不解多於擔心。住了尚德邨快20年了,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從停車場失足掉落。接着,救護車駛來,想要進入停車場,卻遭警車攔截。在旁目睹一切的她,生氣卻無能為力。返家後,她馬上祈禱,其實她很久沒有祈禱了,但她還是徹夜向天默念:「如果你畀手足好得返,我返番嚟你度呀主耶穌。」
偽黃絲覺醒 尚德成夢魘地
接着四個晚上,阿儀不斷祈禱,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她有甚麼可以為這個名為周梓樂的22歲男孩做。但上帝終究給不到她想要的答案。11月8日早上8時09分,他離世了。一早醒來,阿儀打開電話,馬上止不住眼淚,哭得聲嘶力竭。母親打開她的房門問她:「做咩呀?咩事呀?」她答:「同學走咗……」持對立政治立場的母親冷冷道:「咁又點呀?」阿儀忍不住叫喊:「如果嗰個係我咁點呀!」母親默不作聲,靜靜關上她的房門。她躲在房間又哭了一會,然後在上夜班前,她獨自一人前往停車場二樓,站在他掉下的位置不知多久。晚上回來後,排隊獻花的人龍依然不見盡頭。
自此,尚德停車場二樓彷彿成為了阿儀的夢魘。那段周梓樂走過墮下的路,讓她心驚膽怯,不敢獨行。但或許她最想迴避的,是已然無法彌補卻又揮之不去的愧疚。在周梓樂離世之前,阿儀嘲諷自己是個「偽黃絲」,只要抗爭不影響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她都會支持,但其實她對五大訴求也只是一知半解。至15歲女孩陳彥霖被傳媒揭發死因有可疑,阿儀開始覺得,這個香港不是她一直所認識的香港,但她仍然未走出來。直至周梓樂墮斃,她始驚醒自己不可以再對一切視若無睹了。「我成日話你唔好搞我,但佢正正喺我住嘅地方發生,我係咪都仲可以當單新聞咁睇完就算?我做唔到。我自己咁大,點解要一個22歲、一個15歲嘅幫我哋頂?」
尚德停車場下的一道牆,自此變成了貼滿文宣的連儂牆,也是周梓樂的祭壇。守護這個祭壇是阿儀自覺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事。她不想看到有一點燭火熄滅,有一朵鮮花枯萎,看到有快要掉落地上的便條和紙鶴,她都馬上找來膠紙細心黏好。街坊們知道她常在凌晨時分獨自守壇,紛紛為她送來水和暖貼。她的堅持,也逐漸鼓動起更多街坊一同與她保護這個祭壇。他們一同找來「開花」用剩的磚塊,叠起了一個圓形的壇。後來燭火越來越多,佈滿一地,他們最後叠出了一個三角壇,晚上看起來像是一個閃閃發亮的金字塔。「網上啲人話嗰個係十八區最靚嘅壇。」她語帶自豪。在梓樂離世一個月時,她又和街坊決定在壇上方貼上他的遺像。每日上班時,路過這面牆,她就會看着遺像上俊俏的笑容,跟他說聲:「我返工啦。」年初一時,她又會跟他說:「過年啦,新年快樂。」
打壓不斷 自責守護不力
然而,守護祭壇不是件好差事。4個月來,祭壇不時遭藍絲惡意破壞。起初,阿儀有時也會在晝午時分下樓打理祭壇,但她總會在這些時間遇上前來挑釁的藍絲。農曆新年期間,有個中年男子走來指着畫像說:「抵死,過年啦,呢啲嘢執走佢啦。」阿儀把他罵了一頓,自此決定以後只於晚上下來。
但晚上的尚德十字路,依然危機四伏。反送中運動以來,這處衝突不斷。在周梓樂離世後,防暴警經常在尚德附近巡邏,隨時出動打壓民間行動。每月的4日和8日,更必定會與街坊大開殺戒。常在凌晨時分獨自守壇的阿儀,也不免戰戰兢兢,也因為她常在十字路附近出沒,她相信警察早已認出她,只差未把她抓起來。有晚狂風暴雨,她下樓想要把被吹倒的花移好,不久後她瞥到後方駛來三輛警車,防暴落地朝她拍照,她一下子慌了:「我應該放低啲花?定扮冇嘢?定走?」但她想了想,還是繼續她的工作,「怕咩啫?我執好啲嘢之嘛,又唔係做咩!」
但防暴還是拆掉了梓樂的壇。1月21日凌晨約3時,一輛重型夾斗車將花壇上的遺像、燭台、鮮花、紀念品及連儂牆文宣一併夾走。清理行動期間,約50名防暴警持槍在場戒備,部份警員更一度到停車場巡視。那時,阿儀才剛下班,突然接到街坊打來告知:「尚十(尚德十字路)出事呀!」待防暴離開後,阿儀看着眼前一堆頹垣敗瓦,她忍不住哭了。在滿地殘花碎紙中,她不斷想要找回周梓樂父親寫給兒子的一張悼詞。她跪在地上,有紙就撿,拼了好久好久,卻還是拼不起來。她不禁責怪自己,為甚麼連一個壇也守護不了?
藍絲防暴拆壇 清不走求真相的心
阿儀決定由零開始,把壇重新建回來。晚上,她又來到十字路,向街坊問道:「屋企有冇唔要嘅玻璃樽?」翌日,地上擺滿了原來裝着腐乳、咖啡、雞精的玻璃樽。他們再次一個一個的排好在地上,在裏面放上蠟燭,燭光又再亮起,人群又再聚起來,周梓樂的祭壇又重生了。
只是,四個月過去,阿儀近來開始有點心灰了。最近一個凌晨,她下樓來到祭壇,看到地上只亮着一點小小的燭光。在三角壇仍在時候,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畫面。她想起以前,每晚都有街坊來祭壇留守,幫忙換水、掃地、點火。她心想,是不是壇不在了,大家就忘記了梓樂是怎樣死的?大家是不是就不再理會這些燭光了? 但那些熟識的臉孔,即使少見了,還是會出現。「8個幾月啦,係有淡咗,但會掛住呢件事嘅人,始終都仲會掛住。」
不能忘記,是因為不服氣。每個獨自看守祭壇的凌晨,阿儀凝視着陳彥霖和周梓樂的笑容,她就知道自己沒有放棄的藉口。「我唔係要報仇,我只係想要真相──點解梓樂喺唔高嘅地方跌落嚟都會走咗嘅真相,一個點解係游泳健將但會變成赤裸浮屍嘅真相。」真相何時方能水落石出,阿儀無從稽考,但不久前,她竟在紙堆中找到自己在1月1日寫給梓樂的便條:「我會代你行落去。」她會心微笑:「你係咪想叫我加油?好,加油畀你啦。」
後記
相約受訪者阿儀站在停車場地面的祭壇前做訪問,傾談間,越來越多街坊在我們附近聚集。他們有的駐守在對面馬路,有的幾個圍坐在馬路旁的石躉上,有的站在停車場入口處,甚至有人一直站在攝影記者的鏡頭後方,四處打量。正專心做訪問的我未有特別留意周遭環境,但訪問進行至第45分鐘左右,有年輕人走過來輕輕拍我:「要停啦,周圍都係狗。」與此同時,另有人跑過來,把受訪者帶走。
在我們前方的巴士站,停着一輛警車,年輕人小聲說:「平時啲狗車入面係空,今日入面重裝。」再指指對面,「睇吓對面馬路嗰個男人,佢啲步姿,同埋佢個耳機,一睇就知係便衣」。接着,他不斷勸說我們快點離開現場,以免被警察查牌,更教我們安全的「逃生路線」。我反過來安慰他說:「我哋係記者,唔怕。」但他還是堅持要繼續在附近為我們作哨:「你唔知佢哋會做咩。」
運動至今近九個月以來,尚德十字路一帶多次爆發激烈衝突,黑衣人被搜捕的同時,黑衣人還是會在十字路口堵路,像周梓樂和陳彥霖的祭壇一樣,倒下了又在站起。訪問過後,我不禁想,活在恐懼中的人,到底是將軍澳的街坊,還是警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