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鄧小樺、梁文道和楊俊賢為端傳媒做了一場對談,題目是《知識分子與時代》,本來沒打算看(被這麼宏大的題目嚇怕了),但昨晚編輯小姐和網友陳君,不約而同傳來對談一段話,梁先生竟然齒及我:「有些人你會認為他將成為香港新一代才子接班人,比如馮睎乾。」個心當場離一離。類似的話不是第一次聽,但出自梁先生口中,還有白紙黑字紀錄,我也許該交代一下對這標籤的看法,順帶回應梁先生其他觀點。
「才子」一詞,最早出於《左傳》、《史記》,所謂「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本指才德兼備、澤及萬民之賢者;後來詞義漸變,重才不重德,主要形容一個人文采飛揚。近數十年來「才子」、「才女」在香港又多一重曲折,連才也不必講,只是市場營銷包裝——從術數角度看,也是七運破軍的特色,短視浮淺,搵食至上,所以神棍可上神枱,文盲也能出書。在這種脈絡下被稱「才子」,即使明知對方不懷惡意,亦難免有心理陰影,更何況是「接班人」?如果非要標籤不可,建議採用芳鄰邁克先生給我的封號:業餘神棍。(這樣的定位合乎老子「上善若水」原則。)
看到這裏,你大概已明白我和梁先生是兩個世界的人。兩個世界的人,在最好的情況下仍能互相理解,但決不能用對方的角度看世界、作判斷。很多人說梁先生過時,他本人也認同,甚至強調自己老了,但原諒我講得白一點:梁先生的過時不因為老,只是過時而已,須知道七孔流血還七孔流血,死還死,過時與老絕不能混為一談。原諒我講得再白一點:不單梁先生過時,許多批評梁先生的人,從他們批評的切入點看——例如什麼「離地」、「御用文人」、「左膠」、「維穩」等責難——我認為也是過時的。
過時的理由,我在二零一七年七月十八日專欄〈救國救港奇謀(下)〉已經說了。我跟梁先生相反,他不介意重複舊觀點,我則很抗拒講完又講,不是擔心被讀者投訴,而是我重複自己會悶——拙文第一位讀者正是我,不能不考慮自己的感受。那篇舊文寫於劉曉波逝世後,談論《08憲章》為什麼慘淡收場,我引述當時六十八歲的朋友宋以朗,他認為《08憲章》失敗,是「在一個後現代的中國,推銷現代主義」。
同文亦引用導演崔子恩(《08憲章》首批簽署人之一)的話,他說「只有後現代主義才能救中國」。拙文沒像學術論文一樣,正襟危坐跟各位探討後現代主義源流,介紹德里達、傅柯、詹德信等各派理論(救命啊),只是以「後現代大師」周星馳戲內一句話作結:「想像力可以將唔可能嘅變成可能,問你怕未?」梁文道的out,在於他沒能脫離現代主義的牢籠,評論框架總離不開「道德、理性、常識、現實」;事有湊巧,他也常常被評「欠缺想像力」。
我說很多批評梁文道的人也過時,因為他們只想方設法標榜某種比梁文道「更高端」或「更廣闊」的道德,或聲稱「非常時期有非常道德」,在我看來跟梁並無本質的分別。社會黃藍分裂,梁文道也覺得這種二元對立有問題,但他採取的策略,是「理性」批判黃絲某些行為,並沒想像出其他回應方法。記得去年十二月在台灣旅行時,我跟闊別多年的拉丁文學生見面,他牛津畢業後在倫敦當律師,說有看我的專欄,見面不久就問:「為什麼你自稱深藍絲?」他是唯一一個這樣問我的人,我的答案很簡單:「這是解構,也是反諷。」會細想這個修辭策略的人,應該不多。
後現代抗爭,不是容易解釋或方便宣揚的事。後現代抗爭也可出現於前現代,如二零一五年三月六日我解釋耶穌一句話:「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另一邊也轉過去由他打。」在耶穌時代,打耳光旨在羞辱,因為多數人慣用右手,摑對方的右臉得用手背(在猶太人而言,以手背摑耳光的侮辱程度比掌心大一倍),也是尊者對卑者的打法,但耶穌把左臉轉過去,對方就難以羞辱你,改用掌心不夠痛快,揮拳就淪為平輩毆鬥。輕輕一個轉面,化受辱為嘲弄,就是想像力。
過時的人,其實是追不上時代,而自覺很in的人也可能是圍爐地out——沒有這種覺悟很難「救國救港」的,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