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7日傍晚,醫護罷工五天後,投票表決逾四千人決定不延長罷工。在醫管局總部,醫管局員工陣線副主席羅卓堯一聽結果,心頓時一沉,再見相熟、一同罷工請願的同事,忍不住相擁,熱淚盈眶,眼鏡片也起霧了。眼見向局方要求抗疫中保護前線醫護,十一項訴求完全落空,他不住說着抱歉:「我哋已經盡咗力,但係行到呢一度好似就冇辦法繼續行落去。」同事卻安慰道:「唔使對唔住,大家都盡咗力。」
那一幕,公民記者朝雲攝下,放上facebook,黃之鋒也轉發,總共獲得近萬個讚好。羅卓堯見證過碼頭工運潮,傘運時做過學聯常委會主席,畢業後投身護士一行,半淡出社運圈,卻又被時代席捲,重新站到風口浪尖。始料不及,彷彿命中注定,羅卓堯淡淡回歸因性格使然,「如果有事發生,或者有好大不公義嘅時候,我唔係嗰啲可以袖手旁觀嘅人」。
記者:鄭祉愉
攝影:何量鈞
罷工來得始料不及。反送中期間,因護士輪更制,難以請假,他不常去遊行集會,但卻因工作看過示威者受到不可逆轉的傷害。勇武到頂,和理非醞釀大三罷,早在11月中,醫護界Telegram群組中召集工會理事,他二話不說響應,理事中有曾辦醫護集會的,也有急救員。許多人不便上鏡,他便擔起外部聯絡及傳媒發言的責任。
理事們還討論過,若因政治罷工,醫護界會是最難、最遲加入罷工行列的行業,沒想到反成為先頭部隊。
拒封關令醫護「別無他選」
農曆新年初一,疫症來勢洶洶,政府拒絕封關,他與一眾理事會成員決定發聲明,預告分階段罷工。年初三,他上了民間記者會,披露醫護防疫裝備短缺,未有列明保護衣規格的問題。
隨後七、八天內,會員人數暴升,由兩、三千人升至近兩萬人。核心團隊僅有二、三十人,幾乎應接不暇。
第一階段針對非緊急服務作工業行動,傍晚與醫管局總裁高拔陞公開對話,羅卓堯詞鋒銳利質問:「你是否站在醫護這一邊,會向政府施壓要求全面封關?我只需要你答yes or no!」高左閃右避,又不願承諾不會秋後算賬,最終談判破裂。
「做呢一行有使命感,但冇理由俾人騎劫或濫用,醫護人員要去救人,就算有危險都會做,但唔係政府同HA冇做足底下,就去咁樣做。」他們其實不希望發動第二階段罷工,初期不想影響緊急服務,奈何政府一意孤行,「所以一切諗法都係源自不得已」。
罷工最後一天,罷工醫護再到醫管局請願時,曾經歷沙士的員工,跪倒在地要求見高拔陞,不果,激動得暈倒。「去打仗的就是前線同事。」他感同身受,一邊廂,醫護設備、保護仍然緊絀,醫管局拒絕公佈庫存,限用N95令人心惶惶,另一邊廂,不斷有進口個案,造成恐懼,「政府唔做好自己本份,係咁叫醫護去做,就推大家去死咁」。陣線提出11個抗疫中保障醫護的訴求,他不是沒有期望政府起碼回應一兩個,孰料全部落空。
歷大台模式 了解配合群眾取向
他才27歲,時代曾席捲他兩次,一次醫護罷工,一次傘運。
他出身自普通中下層家庭,父親任酒店業,母親為會計文員。每天早上,母親扭開電台,聽鄭經翰的時政節目,念小學的他咬着麵包,似懂非懂地聽。在中文老師推薦下,讀了龍應台講述的《野火集》,自高中起他加入時事學會,知道甚麼是六四。2013年,他念理大護理系後,因學生會攤位在民主女神像旁,他笑言被「坤咗入去」,在傘運前進入學生會。
傘運三個佔領區,學聯都有成員落區擔任橋樑,他在旺角佔領區,衝突頻頻,黑社會搞事、藍絲挑釁,以至警民在十字路口對峙,乃家常便飯,初至現場,他曾經一度被氣氛嚇倒,覺得佔領者恐怖。「恐怖係因為不理解,由不理解到理解係一個過程。」他便每天去旺佔區,與留守者傾談至凌晨,也收集意見,到了清晨,有人上班,他才在街上睡下,醒了又回去學聯開會。
朝夕相對之下,他與旺角佔領者漸漸成為朋友。他形容佔領者與學聯之間,有一道「鴻溝」,大得有點無能為力,佔領者想衝,而學聯困囿於組織者的責任,難以單方面宣佈行動。
傘後爆發退聯事件,他失落過。當年運動口號為「只有群眾」,但學聯做決策,與群眾缺乏溝通,初初未有與罷課委員會商討,就拍板衝進公民廣場。
隨時代推演,漸漸發生他口中的「範式轉移」,理解是漫長的。以往社運行「跟大佬模式」,到傘運群眾已自發建立物資站,於是群眾與大台之間一直在「衝撞和磨合」。群眾不滿和理非路線,催生本民前這樣的「大台」,反而了解組織召集的局限性,到了反送中無大台,「群眾𠵱家都會鬧民陣係大台,但知道大台如何運作,而大台亦知道如何配合群眾運作。」
傘運欠了由下而上的共同決策,即使法例賦予工會改變罷工計劃的權力,陣線亦堅持要全人投票,決定是否繼續罷工。雨傘群眾無組織,欠缺場內溝通,即使罷工趕急,他仍反省「喺每日容許的時間時溝通,做組織工作」。
傘運四年後才深談功過,醫護罷工結束數天受訪,他已明言罷工成敗言之過早,只能說對其他工會有示範作用,「如果冇醫護罷工施壓,甚至捲動成個社會不同嘅人去關注封關議題,其實政府會唔會再有局部封關,或者隔離14天的措施?」林鄭批評醫護罷工為激進,「唔會得逞」,他由管治思維理解,因醫管局高層也是由政府委任,「佢(林鄭)唔會去畀個堤壩其中一忽穿窿,因為會整個決堤,咁所以佢唔會退任何一步,就算佢退,佢都唔會話畀你聽」。
加入學聯 見盡基層剝削
政府逆民意而行,社運卻仰賴民意。2013年碼頭工運,學聯收集物資,羅卓堯便送去葵青貨櫃,支援碼頭工人,留守過,睡過,撐過工人去長實大廈抗議,也與工人深談過。從他們口中聽過生活困苦,長期困在狹小駕駛室工作,「又唔屙屎又唔屙尿,食飯又要烏低身,屈埋一嚿」,身體勞損無加薪……他想着,「從來受壓迫的人都應該企埋一齊」。社會各方聲援碼頭罷工,喚起人對資本家剝削的關注,在他心中靜靜留下一顆種子。
畢業後,他掙扎於加入民間團體,還是做護士,去過大埔社區學堂助區選,後來朋友看他為人專注,憂心如純做社運,「個視野就越來越狹窄,睇唔到出面個世界發生緊咩事」。後來,公餘時他仍關注鎂光燈外的小眾議題,如移工驕傲、重建等,只是圈中人如黃之鋒約略聽聞「佢之後全職做護士」。
如非職責所在,羅卓堯不會站在鎂光燈下,也不享受。他自言理性冷靜,不易顯露情緒。問到個人感受,他常常匆匆帶過。問照顧過而印象深刻的病人,他答沒有;病人向他道謝,他只「哦,唔使客氣」。罷工後回病房,有同事說「辛苦了」,他只輕輕回應。
不過,學護實習約1,400小時,怕傷到病人,他比考試更仔細勤奮溫習。罷工那兩星期,他每天由早上8點開會、討論行動、上下午開記者會、回應政府提問等等,忙到凌晨3點,他僅請了數天大假。 背負醫護與公眾的雙重期望與壓力,有同工承受不住情緒崩潰,他撐下去了,惟獨不延長罷工後,才情緒決堤。
對體制絕望 在港人身上見希望
香港人進化,互相理解,是今次罷工關鍵。一邊廂,醫護界前所未有地團結,一同罷工,令他感動,「未去到所有人共同(決策),但係大家都有個齊上齊落的心」。另一邊廂,羅卓堯認為,隨政府壓迫越大,抗疫不力,拒絕封關,醫護裝備緊絀,罷工反取得公眾主流理解,一直被道德綁架的醫護破天荒罷工,衝破了對行動的想像,形容為「拆牆鬆綁」。
羅卓堯說,今次罷工絕對「唔係搞完就算」。陣線除了成立「武漢防疫抗爭基金」,支援遭秋後算賬的成員,他觀察,相較學聯與各大學架構分明,陣線仍欠「基礎建設」,便打算將成員按各大醫院建立網絡,再按不同議題了解會員意向,不排除有再發起工業行動,甚至下一次罷工的可能。
2014年7月2日預演佔中,羅卓堯第一次被捕。父母反對他做違法行為,「唔想我有任何後果,叫我小心」,他住宿舍,少有回家,關係一度疏離。
9月25日當晚重奪公民廣場,他再被拘捕了,收到警告信。那一夜,他走出黃竹坑警察學院,意外見到父親在大門外守候。
那一剎那,腦海中叮一聲,他頓時覺得被理解了,二人默默回家。「你不停咁做,不停參與……佢就慢慢理解我呢啲人點解對政府咁不滿。」
9.28當晚,他以學聯身份留在現場,警察發射一輪催淚煙 ,濕毛巾紮着口鼻,滿臉涕淚,電話忽然響起,原來父親要來尋他。他驚訝又感動地問「做乜咁危險你都走出嚟」?父親緊張說擔心他,他勸回家,以免母親憂心。二人好走了一段路,他匆匆陪父親回家,才再衝出去。
父母由不理解公民抗命,期望他找份穩定的工作,到反送中破天荒遊行,如今全力支持他罷工,甚至說:「冇咗份工唔係幾重要,最緊要唔好冇咗條命。」他不怕被建制傳媒攻擊,只是怕要令父母憂心,任職東區醫院外科護士的他一早舉手自願進入Dirty Team,只待新設的隔離病房就緒,預計本月入伍。
讀公共衞生碩士,令羅卓堯對香港醫療制度絕望,社運卻教會他從人身上尋找希望。香港漸漸走入死局,香港人卻不斷進化,「當個制度咁難改變的時候,透過人想法上的改變,鬆動制度,先至會有啲空隙可以改變到」。即使是醫管局高層也好,他深信,「如果所有員工(對制度)嘅expectation 轉咗的話,佢唔可能完全唔理,佢必須要面對㗎」。罷工落幕了,下一次抗爭又在醞釀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