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那天早上起床,天氣晴朗,透明的陽光如水一般流瀉得無處不在,暗下裏知道大事不妙:這樣的天氣反常。去年到了二月我已經興高采烈地鏟了兩次雪;今年到目前為止,通共只下過兩三次薄薄的細雪,粉一樣地鋪在草上,很快便自己消融掉了。但是肉身有它自己的邏輯,遇上了陽光歡樂照舊,體內的血液暢通閃爍如同小溪,一雙腳不由自主地把人帶出大門。就這樣,我上久違的紐約唐人街去了。即使在同一個體裏,知性和感性亦時刻爭馳。可不是,Greta Thunberg終於也催生了一個Naomi Seibt,正如奧巴馬催生了特朗普。聖人不死 ,大盜不止。問題是,自己眼睛裏的大盜可能是別人心目中的聖人,反是亦然。開放式社會的多聲道敢情是好事,而一旦多聲道變成喧嘩,那就得學會選擇聆聽,小心鑑別,又或者索性轉向寧靜,希望其間能有真境。
這裏的唐人街不分晝夜晴雨,永遠人頭湧湧,熙來攘往,摩肩接踵。退休之後實在不習慣,只得時刻留神步伐,避免碰撞,一邊還不忘放眼四周,看不到有任何人戴上口罩;當然這麼有限的觀察不能作為任何結論的根據。我好奇去小書店探問,果然香港的雜誌也給耽誤了,飛機的班次減少,兩期拼作一期空運。燒味店竟然還有乳豬,問店員生意可受影響,答道這個當然有影響,主要是遊客少了。茶莊是必經之地。女店員用紙杯招呼我喝茶,說今年夏天的龍井恐怕拿不準了,現在店裏還有剩餘的三罐西湖龍井,問我要不要全部拿去;我要了一罐。
小意大利自然要去一趟,買橄欖油和Parmesan prosciutto。我買得比較特別;別人一般都是切薄片,生吃。這我也喜歡,但是我時常一大塊一大塊的買回去,配元蹄或雞,做湯。選購三四塊大的,再請店員分成小塊。通常店員都很合作,有一次那位小伙子更把火腿皮也切去了,卻沒有丟掉,照樣細細的包妥當了給我。今天我照舊請那位女店員替我將火腿分成小塊,但見她面有難色。我本來想說你給我切去火腿皮我加你一點錢便是,又恐怕引起誤會,於是說:「那麼我自己回家切吧。」那女店員這才給我看她的一雙手:「關節炎,用刀切這麼厚大的火腿很辛苦。」我說「希望你會好些」。這女店員早十多二十年前見到她,總是笑臉迎人,非常熱心地用銀匙讓我試 陳年balsamic vinegar。他們是家庭生意,意大利人。也曾經看到她的兄長因為一點小事對她呵叱。這些年來眼見她漸漸憔悴,頭髮轉白,笑容消失,卻仍然堅持戴着那副小鑽石耳環。想她終日在店裏忙碌,歲月如流,她亦有她那不為人知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