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悟出天命 誓爭囚權 邵家臻

蘋人誌:悟出天命 誓爭囚權 邵家臻

今年1月一個臨近農曆新年的一個晚上,超過八千人聚集在荔枝角收押所外,與被囚禁在內的70多位反送中抗爭者一起團年。發起是次活動的立法會議員邵家臻,帶領着人群高喊:「撐手足,撐到底!」吶喊聲能否傳到手足的耳中,他不肯定。去年4月24日,因在佔中案被控「煽惑他人作出公眾妨擾」及「煽惑他人煽惑公眾妨擾」而被判囚8個月的他,亦與被囚手足身處同一地方。他知道牆外的人正為他打氣吶喊,但牆內的他聽不到一點聲音,他又嘗試隔窗竊看,卻徒勞無功。翌日,心臟病發的他被送到伊利沙伯醫院羈留病房,他看着電視,終於聽到人群的吶喊聲。像是渾身再次充滿力量,他倏地哭紅了眼睛。「現在我能做到的,就是把我當時覺得好的,再做多次。」
記者:陳芷昕
攝影:何量鈞

身陷囹圄163天的邵家臻,出獄當天獲大批同路人迎接。

現時每星期均會花幾天到訪各監獄的邵家臻,早前與梁國雄一起到荔枝角收押所外舉行「和你團年飯」。

邵家臻經常探訪在囚人士,以了解其需要。

一人入冊 一家受難

身陷囹圄163天後,去年10月3日在赤柱監獄刑滿出獄的邵家臻,今日彷彿仍然未曾離開過監獄。這幾個月來,他每星期都會花上好幾天到訪香港各個監獄,至今已探望過近三十位還柙手足。要換取他們的信任,對邵家臻來說並不難。每一次的自我介紹,說的都是同一段開場白:「你好,我是邵家臻,是立法會議員,本身也是囚友,之前在赤柱服刑,我的終身number是413100,10月3日出冊,對院所生活都會有點認識。待會我們聊天的時候,有甚麼可以讓你好捱一點的,我會盡做,你盡量吩咐吧。」

身為過來人,邵家臻能為被捕手足做的,就是藉分享他的坐牢經驗,讓他們盡量適應「監躉」的生活。 2013年參與佔中成為「十死士」時,他便已作好入獄的心理準備,自此不斷看關於坐牢的書,又不斷與曾囚友人交流。去年4月9日被定罪後,他更開始為自己張羅獄中物資。但即使如此,甫踏入監獄的那一瞬間,他仍然充滿了惶恐不安,甚至連同囚的眼睛也不敢直視,只能步步為營過日子。至適應了開燈、出倉、早餐、運動、工作、午餐、工作、晚餐、返倉、熄燈如是者日復日、月復月的生活作息後,他終體會到作為一個囚犯,命有多賤。「坐監的人跟一件死物差不多,『拋』(還柙)的時候是一個灰色object,到『啪正』(定罪)的時候就是一個啡色object,你只是一個被搬來搬去的object,沒有人會尊重你。」

起初,邵家臻幾乎每天以淚洗面,不是因為床鋪有多難睡、飯菜有多難吃,懲教職員態度有多惡劣,而是因為一個「情」字。頭一次哭,是陳日君樞機前往伊利沙伯醫院羈留病房探望卧病在床的他,輕擁着他低聲說:「上帝知你在做甚麼。」他馬上想起了他的父親,如果他仍然在生,就會是個跟樞機同齡的活潑老人。第二次哭,是穿着病人衣服、雙手和腳被鐵繚緊纏在輪椅上的他,隔着玻璃看着長途跋涉專程來收押所探望他的女友和年邁母親,眼淚又再次滑下。對於身邊最愛,獄中的他永遠抱着愧疚,「一個人坐監,就是一家人坐監。政治犯無負天下人,只負我家人。」

親身感受 尊嚴盡失

但政治犯心繫的,始終還有天下人。恰巧邵家臻坐牢之時,正是反送中運動風風火火的時間。4月28日下午,於羈留病房準備照X光片的他,念茲在茲的都是民陣發起的「反惡法.抗惡法」遊行。翌日,他終於能翻開報章,始料有13萬遊行人士參與,更有人在遊行起點等了兩個多小時才能起步,他又哭了,好像看到雨傘運動重臨一樣。只是,在往後香港煙硝四起之時,身陷牆內的他卻動彈不得,只能隔着電視和報章竊探社會大事,這對一個為關心香港而入獄的政治犯,絕對是最大的懲罰。「7.21看着林卓廷被人打,我不會想:幸好打不到我。只會想:為甚麼我不在現場?」就連身邊的囚友也不時「懲罰」他:「他們會不斷問我正在發生甚麼事?為甚麼會這樣?但我坐監了!為甚麼會衝?為甚麼會擋?我點知箒!」在獄中,資訊永遠滯後,即使好友特地為他寄來網媒文章的影印本,他收到時已是五天之後,這也讓他極為煩躁鬱悶。就連平日愛寫政論文章的他,也不敢亂作分析,以免失禮於人。

但這份無能為力很快又轉化為抗爭的動力。牆外充滿不公不義不人道,牆內亦然。「監禁就是一個去尊嚴化的過程。甚麼是尊嚴?就是我的東西,你不可以隨便搞。但做一個囚犯,甚麼也不是你的,你的倉、你的箱、你的身體、你的時間,都不是你的。」對邵家臻來說,每一次被召去驗尿,就是再一次的去尊嚴化。「為甚麼要我一次過赤裸裸的,又轉圈又蹲低又要掀起陰囊給你看呢?成人已經算好了,你聽之鋒講,他還要脫光衣服蹲着回答問題。之鋒喎,已經是有名有姓,你可以想像其他監犯面對的可能不是這麼簡單。」在獄中的百多天,他從同囚口中聽過不少有關虐囚的故事。「囚犯每次外出後回來都要被探肛,以防他們偷藏東西。有職員探完肛後,叫囚犯張開口,把手指塞進去,笑問:「告訴我這是甚麼味道!」這不是肉體的痛,是恥辱!」

心繫囚友 繼續逆權

邵家臻心忖,只要保持着逆權的意識,其實在牆內或牆外,一樣可以逆權。更何況,他除了是一個囚犯,更仍然是一個立法會議員,監察政府本是他的職責,既然如今他舉目只得這個監獄,何不就監察這個監獄?於是,每逢遇上高級監督或是太平紳士來巡視,事無大小邵家臻都會馬上「舉耙」(舉手投訴)。「如有26部風扇,其中有7部壞了四個月都未有人來修理,當時已是36度,我就是投訴這些東西。」很快,他就被懲教職員視為「麻煩友」,問他:「其實關你甚麼事?你自己那部風扇又沒有壞。」他只回應:「我不是在刁難你,我只是在履行公務。」

出獄以後,牆內的日子對於邵家臻來說仍然如影隨形。至今,每到周日早上九時正,他就會不自覺憶起獄中那杯沒有茶味的奶茶,和那顆由小量牛肉和大量麵包糠搓成的牛肉球──這是他每逢周日在獄中難得的佳餚。每到下午四時,他又會記起,他終於可以在監獄車衣房下班了。有時走在街上,也不時有人「提醒」他:「死監躉!走啦!」但他不怕面對「監躉」這個標籤,也不怕回想獄中的日子,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白坐。他把他在獄中看到的、聽到的、經歷到的,都銘記於心,並繼續為牆內的人爭取權益。像是赤柱監獄所有監倉和走廊的掛牆風扇,已變成了牛角扇;大欖男子監獄的廁所裏也加設了救命鐘;就連囚犯的康樂活動,他也兼顧周到。「我那時是看《賭神》,2019年仍在看《賭神》!也有囚友說他們已經看了《瘦身男女》第七次!但現在懲教署已為他們新買了幾百套正版電影,又可以打康樂棋和彈結他。」

失去公職 凸顯時機

聽起來像是微不足道,但都是邵家臻費盡心力的結果。身為一個長年關注弱勢社群的社工,他說囚權是最難處理的一項。「無論我爭取甚麼,大家都會說:『他是犯喎。』好像你對他做甚麼不人道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相反來說,你若對他人道,就是對他姑息、縱容。阻嚇從何而來?就是所有東西都是under average,beyond normal。不可以給他食飽飯,不可以給他穿暖衣,一覺不可以睡天光,這就是坐監的意義,如果一切都是正常,就沒有阻嚇力,就沒有意義。但人犯了罪,你要剝奪的是他的自由,不是他的尊嚴。」要改變大眾對囚權的刻版印象本甚艱難,他積極爭取囚權的態度更引來懲教署對他刻意刁難和排斥,不少囚友現在都謝絕他的探訪,以免惹上麻煩。同時,根據法例,立法會議員一旦遭判刑3個月或以上, 在定罪起計5年內都不能參與政治選舉,這意味着他難於今年立法會選舉中角逐連任,也意味着他以公職人員身份探監和跟進囚權問題的優勢也快將失去。

但邵家臻反而視現在為推動囚權的最佳時機。抗爭至今超過半年,截至1月2日,警方已共拘捕了逾七千多人,數字已超出全港監獄服刑中的5,739位定罪在囚人士。抗爭者遭濫捕和暴力對待的同時,亦引起了社會大眾對囚權有了前所未有的關注。「It's just a matter of timing,有的議題你推十年都推不動,但當這個timing來到時,就要盡力做。」

即使他日終失去議席,邵家臻也不打算暫停跟進囚權的工作。自1989年大學畢業後他擔任外展社工,曾陪伴不少服務對象去警署落口供、上庭、探監,但當時的他對監獄一無所知,更遑論處理囚權。至2017年參與立法會「兒童權利小組委員會」,開始處理囚權,2019年4月24日起入獄,現再繼續以議員身份跟進囚權。現年50歲的他深信,囚權不只是一個議題,而是他的天命。「413100,代表有40幾萬人坐過監,現在又有這麼多政治犯。我現在可以做的,就是將荊棘變成冠冕,將標籤變成標誌,站出來跟大家說:『我是囚友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