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走入沙士 「我會帶你走出去!」  葉金川

蘋人誌:走入沙士 
「我會帶你走出去!」  葉金川

「你們相信我,我敢進來,就表示我也要出去!我會把你們每一個人都安全送出去!」
──葉金川

突如其來的SARS疫情,在2003年如洪水猛獸般席捲全球,台灣也陷入這場驚心動魄的百年大疫戰爭。因為多名醫護人員疑似遭到感染SARS,4月24日中午,當地政府突然下令:「和平醫院(台北市立和平醫院,現稱台北市立聯合醫院)封院!」這項有史以來最大區域的封鎖行動,健康者、感染者混合居住,沒有分級隔離,讓留在和平醫院裏的1,000多名醫護及病患家屬,人人驚慌失措。有人隔着封鎖線,向外投擲膠樽飲品、紙條,有人爬上鐵窗求援,還有疑似感染的男子上吊自殺……和平醫院儼然成為被遺棄的孤島。
撰文:張翠芬
攝影:林 林

進駐孤島 「那是一個意外」

17年後武漢肺炎襲擊全球,台灣彷彿又回到SARS風聲鶴唳的緊繃氛圍中。很多人想到葉金川,這位當年的抗煞人物,而他最近天天忙着出席活動,向民眾傳達正確防疫觀念。

「進駐和平醫院,那是一個意外。」當時卸任台北市衞生局長1年多,人在花蓮慈濟大學任教的葉金川,周六回台北的路上,接到以前同事電話求援,才知道封院兩天的和平醫院,情勢險峻。「裏面很亂,已經沒辦法收拾了!」葉金川主動表達,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幫忙。當天晚上,他上網蒐集各方面資訊,包括香港的疫情,CDC和WHO的訊息。這位公共衞生專家那時已做好和SARS作戰的心理準備。

隔天,在回花蓮路上,北市副市長歐晉德跑到機場攔截,把他拉進市府開緊急會議,拜託他和國外防疫專家一起進醫院評估看看,有必要就留在裏面幫忙。

在此之前,已陸續有台北市政府衞生局副局長、防疫科長,仁愛醫院璩大成副院長進入和平,但整個情況還是一團亂。葉金川透露,歐晉德也想進去,可是他非防疫專家,有公共衞生背景、身為衞生局前局長的他,自然成最佳人選。

4月27日,和平封院第四天,葉金川正式接受委託進駐坐鎮,擔任院內指揮官。他走進肅殺、恐懼的和平醫院,冷靜、果斷指揮全局,成功的在兩周內化解危機。

和平醫院突然封院,遭隔離的住院病患家屬穿着隔離衣於窗戶旁貼標語抗議。

果斷平定亂象 「要小心而非懼怕」

SARS病毒和醫院封院危機,都是醫學史上從沒碰過的考驗,踏入和平醫院的那一刻,難道不怕死嗎?

「我是經過評估,才決定留下來幫忙。」從小就勇於自我挑戰的葉金川,對自己非常有信心,他認為,這是犧牲小我、顧全大局的決定,只要做好防護,沒甚麼好怕的。「我是做公共衞生的,這是一場公共衞生的戰爭,我不做、誰來做?」
因為進駐匆忙,葉金川甚麼東西都沒有準備,除了一套原本要帶去慈濟的運動服,只能暫時穿病人服上陣,有高血壓的他血壓藥也沒帶足,幸虧醫院裏面有備用藥頂替。

隔天一早,他把前一晚熬夜寫好的工作表,召集幹部做任務分工,分成人事、管制、物資、醫療……等八組。雖然有8成的員工還在崗位上,但醫護人員都慌了手腳,失去信心和戰鬥力,大家士氣低落,整個醫院瀰漫着驚恐,像快爆炸的壓力鍋。「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安定人心』!」

他記得,當時有個年輕媽媽在和平生小孩,孩子送到嬰兒室,產婦連一眼都沒看到寶寶,母子就被隔離,媽媽疑似出現產後憂鬱症,每天哭得歇斯底里,為了避免她的情緒影響其他人,葉金川快速聯絡好,由婦幼醫院騰出兩間隔離病房,讓母子一起離開。其實,被隔離在和平醫院的每個人,心中都有深深的疑慮:我會不會被感染?我能活着出去嗎?葉金川告訴大家:「我也在醫院裏,你們怕被感染,我也怕啊!難道我有金鐘罩鐵布衫嗎?」

他舉獨木橋的例子要求大家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我叫你做甚麼,你就做甚麼!不會走獨木橋,我先示範怎麼走,還不敢走的,我會牽着你走。」

「大家需要『小心』,不是『懼怕』。在醫院裏,有我保護你們。」葉金川這樣的說法,還真讓大家吃下定心丸。

他也嚴格要求每項分工都要就定位,例如規劃防疫動線,病患和未感染者電梯的區分,口罩、食物如何分送到位,並把病人分級,醫護人員排班輪值,每個環節都要依據標準作業程序。當時已經知道感染病患在發燒後才會開始傳染,因此院內最重要的管控措施是「量體溫」,葉金川要求每個人都戴着體溫記錄卡,早晚各量一次。

沙士風暴中和平醫院封院,葉金川進駐坐鎮指揮,兩周內化解危機。

和平醫院封院,院內一片混亂,葉金川擔任救火隊,穿着隔離衣探視醫護人員。

連踩18小時 「忙得沒時間思考」

越混亂的時刻,越需要嚴明的紀律,越無助的情境,也越能展現人性的善與惡。令葉金川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台北市政府政風處的主管主動擔任「風紀股長」,每天到處檢查,看大家有沒有乖乖量體溫。還有好幾位義工,明明知道進到醫院後就不能出去,還是很勇敢從外面進來支援環境清潔,每天認真的消毒地板、門把、通道。

不過,也有人不受指揮,整天躲在辦公室中,只有派飯盒時才出現,例如某科主任從頭到尾不見人影;也有護理人員抱怨,有些醫師說甚麼也不願意到病房,需要現場急救只會「動口不動手」,讓護理人員自行操作。

葉金川想到辦法「克制」這些人,就是力行「先工作的可以先出去」,累積到一定工作時數者優先撤出,來激勵醫護人員。

不過,遭隔離的醫護人員身心飽受煎熬,還要勉強工作,個個疲憊不堪。葉金川決定將隔離病患分批往外疏散,他形容,就像鐵達尼快沉船了,誰要先下船?當然是老弱婦孺、家屬病人優先,工作人員慢一點,但是有人不守秩序想跳船。「其實,我好惡!」人稱「葉老大」的葉金川不滿當時院長吳康文處理搞事的人太拖拖拉拉,氣得大罵:「如果有槍,我就拿起來把你打死!」因為,疫情處理就像打仗,非常時期要明快果斷,搞事的人根本不需要容忍。他的強硬作風,總算慢慢把和平醫院的亂象平定下來。

匆忙進駐和平醫院的決定,他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跟太太報告,隔幾天有空打電話,學護理的太座已經很習慣他的獨立作風,說「早就在電視看到了」。他又想到,忘了跟學校請假,打電話給慈濟,校方要他好好坐鎮和平!

「那段時間,每天忙得幾乎沒有時間思考。」白天召集幹部開兩次會議,每天去A、B棟各樓層巡邏,一趟都要花上兩小時,還得沿路傾聽「民情」。往往清晨5時許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11時,才有時間休息,洗完澡就累癱在床上。

有一天,葉金川巡樓回來,剛洗完熱水澡,護士來量體溫,一量溫度竟然高達38.4℃,護士緊張的說:「局長,你好像發燒了!」葉金川研判,他兩天前才到和平,SARS潛伏期3至7天,不太可能是被感染,應該是剛洗完熱水澡,他試著喝冰水,過10分鐘再量一次總算正常,可是也讓大家虛驚一場。

到新西蘭參加高空跳傘,是葉金川送給自己的65歲生日禮物。受訪者提供

每天緊貼疫情變化 「相信台灣會沒事」

當病人及醫護陸續送出去,5月2日葉金川覺得任務告一段落,搭專車離開前去台北市政府公務人員訓練中心進行自我隔離,可是隔天他又進去了!因為,吳康文和璩大成兩人都發燒,被送隔離。員工又發現總指揮不在,霎時間,全院人心浮動,市政府拜託他再度坐鎮,葉金川只在外面住了一夜,又回醫院。直到5月8日人員全面清空,和平風暴終於回歸平靜。

回首進駐和平醫院的那段時日,葉金川說:「我很樂觀,是一個往前看的人。」他不想去責怪那些荒落而逃、神隱的醫護人員,因為封院事件會變成他們一輩子的陰影,永遠烙印在心底。

很多人批評,封院的決策粗糙,葉金川感慨,「批評容易、當家難,換成你,就會做得更好嗎?」其實國立台灣大學醫學系畢業的葉金川,沒當過醫師,一直在公共衞生領域努力,公職生涯中卻常充當「救火隊」,包括開辦全民健保、毒奶事件時接掌衞生署、帶團參加WHA……。但在忙亂生活中,他卻從不忘運動。防疫要靠自己本身的免疫力,運動就是最好的防禦,猶如「運動狂人」的葉金川笑說,18年前SARS還沒爆發,他就開始運動了。

爬山、慢跑、游泳、自行車、划獨木舟……,上山下海樣樣來,他有一張人生清單,寫下天馬行空的夢想,葉金川最得意的是,60歲完成登百岳的壯舉。

2013年他騎單車摔倒造成鎖骨、肩胛骨關節脫臼,雖無大礙,卻讓他開始思考死亡。他在fb發表一篇給兒子的一封信,寫下「希望自己活得精采,走得帥氣,如果我沒法醒來,不要串通醫師凌遲我!」辛辣遺言引起廣大迴響。

2014年,他在眼睛周圍摸到硬硬的結節,診斷罹患淋巴癌二期,幸好發現得早,半年就康復。隔年他舉辦生日派對,告訴朋友自己痊癒了,還到新西蘭參加3千公尺高空跳傘,當作送給自己65歲生日禮物。

他很感謝罹患癌症,讓他對人生有不同領悟,65歲後反而做了許多冒險性挑戰,6月將正式邁向7字頭,他已經安排去美國黃石公園,打算從洛杉磯開車「長征」一個月。

不過此刻葉金川每天仍緊貼着全球疫情變化,他說,當年大家都沒有處理SARS經驗,是從混亂痛苦中去學習,時至今日台灣的防疫能力已非吳下阿蒙,他預估2月底疫情會明朗,只要依照防疫SOP,「我相信台灣會沒事!」「現在沒有社區感染啊!希望大家能夠守得住!」

葉金川衣服背後寫着「鐵人」二字,似乎象徵和平醫院的日子很艱難。

葉金川結束在和平醫院對抗沙士的指揮任務後,走出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