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以心是《春嬌與志明》的編劇,港男志明與港女春嬌北上發展覓食;隔幾年,陸以心又寫了續集《春嬌救志明》的劇本,港女春嬌恨嫁又怕,結局,大團圓,港女春嬌疑似有喜,鋪了一條伏線再拍下去。
事隔不過三年,中港嚴重決裂。想再似志明與春嬌吃盡兩家茶禮,難度高過叫香港政府買到一個口罩。導演彭浩翔、兩位主角余文樂與楊千嬅旗幟鮮明地選擇神州大地,陸以心還有心修復香港斷層。執導的新作叫《Baby復仇記》,正正講述港女突然懷孕後的喜怒哀樂,不經意地無縫交接了先前留下的伏筆。生不逢時,電影在香港上畫之日,正值陳肇始建議戲院關門之時,民間不服從,繼續售票也只敢安排觀眾隔行坐。「我不是無知,不會凡事正能量。不過,我聽過一個經濟學理論:時勢最差時,只有兩樣產品的銷量會上升,一樣是絲襪,另一樣是唇膏。香港來到最差的時候,說不定最適合我們女人。」趁訪問前的小小空檔,急急扒了兩口飯的陸以心,氣定神閒。
撰文:方俊傑
攝影:袁筱儀
吃就吃,不吃就不吃
對於疫潮下的低迷,陸以心不會太陌生。17年前,沙士,她大學畢業,繙譯系出身,走去一間法國電器公司打工。「我喜歡周圍走,打那份工,可以不斷出差,即是不斷玩。」
做了兩年多,嫌悶,轉工。做過財經公司的公關,做過補習老師,甚至做過工廠妹,造篋。每一次轉工都似轉行,不要說人生路向,她向來沒有。「有一年,我去過台灣做私家偵探。不是捉姦、追數、跟蹤那種,比較似起底組,例如運動品牌出現假貨,要找出來源,我便易容,跟工廠聯絡扮落單扮交易,似演戲。」
要不是工作壓力太大,工作量太沉重,長期無法入眠,身體無法支撐,陸以心應該比較喜歡留在台灣發展。畢竟,她最喜歡寫作,台灣的閱讀風氣遠較香港興盛。在香港,她也試過在牛棚搞書展,試過出書。「唔賣得。」
還好,其中一個讀者,是彭浩翔。彭浩翔邀請陸以心當編劇,輾輾轉轉間,第一份面世的作品便是《春嬌與志明》。「以為寫兩個月,結果,留了在北京一年。」
陸以心說,她的最大優點,是一旦需要下決定時,夠狠,絕不遲疑,不像一般港女扭扭擰擰。「你叫我吃飯,只有吃跟不吃的分別,其實不存在甚麼未肚餓、唔知吃甚麼好、不如等多陣之類的選擇。」有機會跟名導演合作,即使日日在酒店房坐定定寫劇本,對一個自言坐不定的人來說,似行刑。「過程是痛苦,但快樂。我從來不會說打份工很辛苦。辛苦的話,可以放棄,但不可能一路做一路抱怨;抱怨就不要做,直接走。」
那份決心,大概就是陸以心脫穎而出的竅門。「未入電影圈,因為愛喝咖啡,我試過在台灣拜師學藝,學煮咖啡。師傅食素,要入門,要先跟他食素。我再愛吃,也二話不說便戒肉。」
茶餐廳的F餐
一般來說,具備如此鬥志的人,多數擁有清晰的人生大計。陸以心相反,完全沒有。「我好少主動爭取。第一次做導演,拍《同班同學》,也是因為寫了劇本,被要求不如拍埋。你說我是不是打從心底有個導演夢,有個電影夢?沒有。甚至連所謂的成長階梯,要在幾多年內做到導演之類,也沒有。」
難怪執導完處女作後,事隔四、五年,才再有導演新作面世。客觀的電影市道是一大因素,主觀的個人意願也有影響。「做編劇,要兼顧的,少過導演太多。做導演,每日有100個人走過來問100條問題,你要交出100個答案,交出來的答案,會直接影響明天、後天甚至之後所有答案。對我來說,導演與編劇應該平起平坐,就算導演懂寫劇本,也要找額外一個編劇,作為另一雙眼,去爭執,去平衡,才可以將想法實現出來。不存在做過導演後不可以再當編劇,兩者中間根本沒有上落之分。有朝一日,我寫不出劇本了,你要我做茶水其實也可以,反正我學過沖咖啡。」
要不是一心想幫朋友,陸以心說不定從此封起導演筒。《Baby復仇記》,她寫了劇本,沒有打算親自執導,只不過演員定了起用陳靜,她才有興趣。「我跟陳靜相熟,我知道怎樣拍她最好。我希望大家可以在我的作品中看到一個不一樣的陳靜。」
我訪問過幾十位導演,老實說,從來未試過有一個不認為自己的故事或技術最重要,反而叫觀眾集中火力留心其中一位演員的轉變。通常,負責類似推銷工作的,叫經理人。
「香港電影圈有斷層,無論台前還是幕後。你在茶餐廳,也希望多點選擇,不只得ABC餐。我在努力,至少希望撐到F餐吧。」於是,在《Baby復仇記》,會見到大量本地新晉演員,男男女女。前幾年還身穿校服扮學生的王敏奕和余香凝,今次變成生了幾件的媽媽。「他們不是好演員嗎?他們一點也不輸蝕,只不過,香港不夠平台讓大家看到他們有幾好。」
一番好意偏偏遇上市道最差的時候,茶餐廳也不斷倒閉,積弱已久的香港電影,如何翻身?「與其灰心,不如繼續作戰,努力將成本降低,保持生產量。一個人努力,可以感召十個人努力,再感召一百個人努力,形勢便會改變。今日唔知聽日事,將來反彈,才會知道一開始沒有放棄,是做得對。就算最後失敗,至少真有用力嘗試過,沒有浪費每一次機會。」
沒有如果的人生
還是目光根本不應放在一池死水之上?陸以心第一次執導的《同班同學》,低成本製作,在香港票房一般,不過,因此出席過世界各地的影展。陸以心也承認,操其他語言的觀眾也有共鳴,才是拍電影的最大得着。「《復仇者聯盟》在全球任何地方也賣座,為甚麼香港片華語片只可以給中國人欣賞?印度片、韓國片做得到,我好希望香港電影也做到。」
香港電影曾經看似很接近,現在不得不承認,已經遠遠落後。要追得上出品到《上流寄生族》的南韓?好像所有土壤也不配合。唯一較為先進的,是像陸以心般女性導演的比例和認受性,香港似乎遠勝南韓,尤其近幾年。去屆金像獎,陳小娟憑《淪落人》提名最佳導演;今屆,也有《花椒之味》的麥曦茵,終於不再是獨沽一味許鞍華與張婉婷。「女導演的數量,畢竟比男導演少。不過,在香港,男和女,分別不大,落到現場,大家只看能力。能力足夠,話之你是男是女是第三性別還是沒有性別。」
陸以心甚至推斷女性導演只會越來越吃香。「之前有一段好長時間,老闆只願投資警匪片。現在,好了,生活沉重,有機會入戲院,觀眾也未必一味追求官能刺激,反而希望感受到多一點溫暖,情緒被牽動多一點。題材變得多元化,女性題材便多了。」
於是,陸以心盤算良久的故事,才有機會面世。之前說過,關於下決定,陸以心向來果斷。除了一項例外:生兒育女。「一直以來,我也不喜歡小朋友,以為怎樣也不會生育。到了如今的年齡層,又覺得可以試一試,日日跳來跳去,有不同打算。」
陸以心將內心的種種掙扎,全部放入劇本之內。結論是:想多無謂。「在香港,連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成本也高昂,怎可能不去考慮仔細?何況,正常來說,做父母,一定覺得小朋友是自己一生一世的責任。我的想法比較外國人,一旦子女離開自己的身體,他就變成獨立個體。在我的成長過程,媽媽會叫我不如放低功課,先陪她看電視。父母是一般打工仔,有幾多時間陪我?我還不是一樣長大?所以,我其實忍受不到今日的家長,子女未跌低,父母先哭,搞到小朋友連食雞翼也不懂得吐骨。」
成長於80年代,欣欣向榮,怎可能拿來跟今日亂世比較?「戰亂地區的生育率,最高,因為,今日不做,明天還不知有沒有機會。不做一件事,可以有無數理由;做一件事,只有一個理由:你想做。」當日,坐不定的小女孩,居然在電影圈停留了十年。「終於算坐得定少少,或者是時候負多點責任了。有朝一日,如果結局接受不來,大不了把小孩放入背包,如常環遊世界。」陸以心說,她聽過太多人說:如果有做,就會點點點。「其實,做人不可以只有如果,倒不如把所有如果cut走,直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