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見自己 見天地 金牌拳擊手袁文俊: 堅持,就變犀利!

蘋人誌:見自己 見天地 
金牌拳擊手袁文俊: 
堅持,就變犀利!

擂台上的袁文俊,動作乾脆利落,眼神一直緊盯對手,初時靜觀其變,然後一輪以快打慢,對手還沒反應過來,便要迎接他突如其來的出拳。當對方不斷出拳時,他卻變得冷靜,稍微退後,慢慢把距離拉遠,然後就是攻擊突圍,對手的眼神,開始散亂了。

去年年底,袁文俊參與馬來西亞檳城國際邀請賽,在64公斤級賽事中,以全勝姿態勇奪金牌。頒獎台上,他做出了「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的手勢。一個運動員,在勝利的台上表達政治訴求,很多人都說他瘋了,這樣做太危險,他卻說:「我哋企到上頒獎台,要講乜,其實無人阻得到。」迅速的表態,就如他的出拳,快狠準,只要是心意已決的事,無人阻得住他。

撰文:梁嘉麗
攝影:易仰民

袁文俊是業餘運動員,正職是設計師,每周花20小時以上練拳。過去半年,很多運動員都避談政治,他卻覺得自己可以付出多一點,在國際舞台上,爭取為港人發聲,除了做「五大訴求」手勢,還在場館內舉起「光復香港」黑旗,他說自己不怕白色恐怖,亦沒法擔心太多,「喺訪問表達自己睇法,係最低消費,好簡單」。

表態後恐嚇不斷 提升戒備免被斬

他和朋友夾份開了拳館,早在表態前,已收到不少恐嚇的訊息,「有人喺網上寫,要眾籌搵刀手斬我,呢啲言論其實已經係拉得,但我無報警」,報警是否有用,香港人大概心裏有數。有學生在過關時被公安扣查,手機資料被記了下來,不久後,就有疑似公安登門,向他們問長問短,「問我哋係咪喺度教人練武襲警,又有啲大陸嘅黑道,起我哋底,我都有提升戒備,知道隨時會被斬,因為我已on the list」。

17歲那年,他第一次接觸拳擊,打了20年,他沒有必勝秘訣,有的只是不斷訓練,從錯誤中成長。一個中五生,練了一個月,教練覺得他是可造之材,開始叫他參加比賽,「去台灣參加亞青盃,諗住去玩吓,點知打咗個銀牌返嚟,教練問我做唔做全職運動員」。一年後,中六暑假,他隨港隊參加亞洲錦標賽,初次感受到自己跟國際級選手實力懸殊,外國有很多資源培訓選手,這次打擊之大,讓他深刻的感受到,在香港成為全職拳擊運動員之難,最終還是選擇退下來,繼續學業。

在換上拳擊服裝前,袁文俊穿着黑色襯衣和長褲,非關抗爭,卻是設計師的標準打扮,看起來專業、冷酷。完成副學士課程後,他升到浸會大學讀傳理系,主修電影,畢業後成為了全職設計師,他的人生上半場,跟他的拳擊生涯一樣,知所進退,從不過份強求,安穩的日子裏,他繼續教拳,直至五年前復出打比賽。

很多人問他,拳擊有甚麼吸引之處或有何難處,他搖搖頭,說那種辛酸,難以言喻,是一種超越言語的經歷。拳擊是一個傷害人與被傷害的過程,在短短幾分鐘之間,需要不斷修正,「係實證主義,拳頭打過去,點樣做到最佳效果,黑白分明,無灰色地帶」。

拳王腰帶放在館內一隅,袁文俊說不太着重比賽勝負,真正的武者精神已活在身上。

榮耀 不等如實力

三分鐘一場,三場定勝負,袁文俊解釋業餘拳擊比賽,要在最短時間內克服恐懼,然後修正策略。不斷重複的練習,非常辛苦,「咁一定㗎喇!我就係追求呢種感覺!」他笑着,也許拳擊手都有自虐傾向,越辛苦,越快樂,小時候他最討厭舉重,復出後,偏要強攻自己弱項,他說練習不是為了練自己喜歡的東西,而是克服自己討厭的事情,這才是進步的基礎,「企喺擂台上,有一個錯誤,拳就落在自己身上,需要勇氣同對現況嘅判斷,我哋唔講係咪被打到好痛,而係個效果」。

他今年37歲,臉上除了倔強,還有幾道疤痕,一吋幼長的從眼角劃過,傷口還未完全癒合,是早前參加奧運選拔賽的傷,在第一回合,對手在最後10秒把他的眼角打破了,「佢用個頭撞我眼角,我打咗廿年拳,一次都無試過咁撞爆人」。之後兩個回合,對手繼續對準他的傷口,打到流血,但他也不甘示弱,把對手打到站不住,裁判也「數」了對方兩次,可惜他最終也是落敗。

有否覺得對方勝之不武?他卻談到奧運選手的光環,稱之為「簡易榮耀」,從來未聽過運動員這樣形容奧運,畢竟這是大部份運動員念茲在茲的國際比賽,「就算可以代表香港,出到去打外圍賽,對手好犀利,實力相差好遠,我無所謂,榮耀感唔係咁重要」。他認為「香港奧運選手」只是一種簡易獲取榮耀的方法,卻不一定代表實力,當面對其他國家級的選手時,就會知道自己「去到邊」,在台上,真正要面對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他稱之為「見自己見天地」。

訪問才進行了50分鐘,袁文俊不時轉頭看時鐘,以為他趕着有其他事忙,他卻忍不住問:「可以講社運未啊?」從2006年皇后碼頭事件開始,他已是社運常客,遊行、坐馬路,毫不陌生,2012年反國教,他跟朋友一齊留守政總,「瞓咗十幾日,留到最後」。對政權的一切行為,他看在眼裏,沒法無動於衷。到了佔中79日,他在旺角架起了帳幕,「嗰時放工就練拳,返屋企沖完涼就落旺角瞓,日日都係咁,兩次清場,我都喺度」。

過去七個月,黑社會、白衣人打人,警暴處處,他打從開始就已不覺驚奇,因為六年前的旺角,「無警時分」根本就是經常上演,一百幾十個黑社會來到旺角,追趕及毆打留守者,回想起來,他禁不住笑了,說自己當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左膠」,被黑社會追打,他和其他人絕不還手,「我旁邊嘅肥仔被人扑到爆晒缸,警察?佢哋就企喺旁邊」。

在馬來西亞檳城國際邀請賽贏得金牌,袁文俊立即舉旗表態,不少海外選手都問他香港狀況。

警黑是本質 維穩是真相

反送中再次激起他體內的社運因子,不再瞓馬路,卻選擇以另一種方式支持,很多當年一起上火線的戰友,今天退了下來,可能因為已有家室,又或對行動的想像早已變得截然不同,他希望,可以成為社會的見證人,以有用之軀,走到最後,「好多中年朋友,有能力嘅都搞緊移民,但我決定喺呢個地方留到最後,見證到最後一度防線」。就如拳擊,不打到最後一秒,也許未必知道誰勝誰負,但被人按住狂打,為求保命,也要為自己設下一條死線,「如果起集中營,就無辦法,一定要走喇」,因為他知道,以他性格,集中營必然留了一個位置給自己。

我們一邊談,他媽媽在旁暗示,不要說太多政治。他卻沒有止住,繼續說自己的想法,作為練武之人,每天面對警暴的新聞和影像,體內血液都在翻騰,「絕大多數嘅武術家見到呢啲場面,都會衝動,警察同市民嘅武力根本唔對等,我哋練武之人,唔會打細路、打大肚婆、打阿伯,呢個係良知問題,正義感係一個做人嘅條件!」

看見被捕人士被打得頭破血流,他感慨,香港人缺乏對武力的想像,「你相信個制度可以保護自己?實在太天真,警察服務對象係邊個?𠵱家人人罵黑警,呢樣嘢我一早已明白,根本就係佢哋嘅本質,係國家機器,佢哋嘅運作就係為咗維穩」。

袁文俊獲得了香港久違十多年的國際賽金牌,在頒獎台上做出「五大訴求、缺一不可」的手勢。

學員跟他學拳擊,一為強身健體,二為自衞,在風雨飄搖的日子,武術有沒有用?他當然是樂觀的,學武不是為了攻擊,而是希望學員在面對壓力和被襲擊時,能夠即時作出反應,「如果你識武術,整個人嘅精神面貌都會改變,唔會覺得自己係咁無力。遇上警方濫捕,你可以走得快啲,好嘅身體、好嘅精神面貌,就可以作出正確嘅決定」。

武術、自衞術,已成為了一種保護自己的機能,不為減肥瘦身,是一種生存要技。拍照時,他媽媽把我拉到一旁,給我看一本台灣出版的雜誌,說其中一篇文章是文俊寫的,說的時候笑得甜絲絲的,別人都讚他兒子寫得好呢。不想他說太多政治,擔心兒子的人身安全,大概是所有父母都會做的事,但心底裏,卻依然對兒子做的事,感到自豪。

擂台上,贏輸從來也不是重點,袁文俊只追求自己的極限,被對手打低了,打得滿臉血污,只要尚存一息,就要重新爬起來,繼續比賽,「只要堅持下去,就會變得犀利!」站在抗爭的道路上,他不怕被騷擾,不怕被公安踢場,不怕被黑社會買起自己條命,因為他知道,越大威脅,他就越堅持,自己就會變得更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