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專家,美食大師,全都是朋友們賦予薛興國的銜頭。古龍專家,是曾為古龍補筆而得名,美食大師乃離開《聯合報》後,專事食經,廣得好評而獲之。這兩大美名,興國無負。認識興國,歷有二十多年之久。九三年,倪匡恐共移民美國三藩市前夜,相約在城市花園雪園餞別,三對夫婦,倪匡一對,興國一對,我一對,握杯說離語。我是第一趟見興國,倪匡作介紹:「薛興國,台灣香港人,報紙老總,古龍捉刀人。」興國一聽,猛擺手:「小可不敢,我是狗尾續貂。」惶恐甚。倪大哥哈哈三聲笑:「客什麼氣,我也替古龍續過筆,那傢伙,開小差,寫《成報》斷了稿,急煞老闆,找我續下去,我說我稿費要比古龍高,居然眼睛一凸,不大相信。」倪匡沒打誑,稿費真的比古龍高,要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衛斯理和原振俠呀!稿費自然香江第一(不算金庸在內),古龍甘拜下風,稱倪匡是他大哥。我們三人,歲數以倪匡最大,我次之,興國肖牛,最小,在我們面前,他變成小弟弟。那夜談興盡,席散,送倪匡夫婦坐上的士直放寶馬山,興國偕其夫人漫步歸家,我跟妻坐地鐵打道回府。
過不久,興國給我電話要我為香港《聯合報》寫文章,我當知這是倪匡在背後發功,自不推拒,樂於效命,何況稿費不俗呢,於是我成為《聯合報》專欄作家,每月多了買酒錢,專欄名曰「梅櫻集」,寫中日瑣事,妻存剪報,今日翻看,冷汗涔涔,何也?沙石之多,更僕難數,難得興國未發一言不滿,直到他離去,專欄方停,很明顯這是有意幫襯我。領了情,不思報,平日很少往來,我素性懶,怕熱鬧,不同有些朋友,夜夜笙歌,喝酒猜拳,天亮不到不散。我寧侷縮書房,看書靜思,聊以度夜。不熟悉的朋友多以為我過去好玩好鬧,相識後,眼鏡碎跌遍地。近年此習益甚,除非是知己友人,飯局多不列席,實在怕熱鬧,寧享受冷清孤寂。興國不同於我,愛交友,喜喝酒,煙斗不離口,有他在,冷場沒有。文筆好,寫食經,不同時人,細心取材,用心下筆,字字珠璣,曾按圖索驥,擇店逐一而試,皆名副其實,從不添醋加醬,可靠性高。至於所作武俠小說,看得不多,有幾分近古龍,神采厥如,才具方面,不如我另一位朋友黃鷹,馮嘉稱為天才,絕對同意。彼仿古龍,有九成相近,文采飛揚,故事扭曲得比古龍更離奇怪誕,每要看到最後,方知其意。他接寫古龍的《驚魂六記》,看了兩遍,如果事前不知底蘊,還道是古龍原著;他還有一門絕藝,摹董培新畫,居然有八成相似,在《新報》時期,遇董培新太忙,羅斌便着黃鷹替上。後來黃鷹因《天蠶變》有了萬兒,見獵心喜,轉行做導演,卻做出個禍來。不善理財,欠下武師工資,慘遭毆辱,一病不起,英年早逝(三十五歲),教人扼腕。興國也自知無黃鷹之才,寫了兩三本武俠小說,安心當他的老總,閒時輔以食經,嚐盡美味,倒也逍遙自在。香港《聯合報》結束後,轉去樹仁做兼職講師。我恭喜他,懊喪地回說「有什麼好恭喜的,兼職講師收入不多,怎能跟你二哥相比。」二哥當了副教授,收入穩定,還有廉價宿舍。多年後重遇,興國弟身邊換了人,原來離婚矣,不好問原因,總覺得惋惜, 他的前妻,溫婉嫻熟,雍雅持重,真想不到會以離異收場。
興國最好朋友當是古龍,只要一提古龍,勁道來了,滔滔不絕不能止。一七年書展的主題是武俠小說,我邀他出席講座說古大俠,生動有趣的描述,聽得書迷如痴如醉。我寫古龍,因不熟悉,興國忙中提供不少珍貴資料,倍增拙作風采,我要請吃飯,他說「我請你,你是我大哥嘛!」就是這樣的一副性情。兩年後一趟飯局,興國告我前兩天醉酒夜歸,在家附近一條小巷跌倒,雙腿麻木,獃了很久,方能站起,一步步走回家。說得瀟灑,背後藏着荒涼悲悒。興國!別難過,我是老跌手,近年常在馬路上跌倒,很痛,卻沒有淒涼和悲愴,可惜這話此刻已不能對他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