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甘穆利奇里夫 - 杜杜

孟甘穆利奇里夫 - 杜杜

「我第一個到失事現場,爬上汽車,把他的頭從儀表板上移開,將他抱在懷裏。我可能並不應該移動他。他的頭漸漸發漲變大,變得幾乎和他那雅緻的肩膀一樣寬闊。他的雙眼變得血紅,把他的藍眼珠襯得更藍,看上去像外星生物;只聽到他喉嚨幾哩古嚕,我只得問他:我的愛,你要什麼?我的寶貝,你要什麼?結果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他的兩隻門牙滑落口腔,要我將他的門牙從口腔裏挖出來。救護車遲了四十五分鐘才到。」

這是伊莉莎伯泰萊在多年之後憶述好友孟甘穆利奇里夫在1956年5月12日遇到車禍之後,她怎樣企圖救護。有些記載說其實當晚孟甘穆利奇里夫並不想前往參加伊莉莎伯泰萊的派對,但經不起她的堅持,結果還是早退,再加上精神恍惚,結果出事。無論如何,伸手入口腔取出脫落的牙齒需要莫大的勇氣,由此可見兩人的感情始終非比尋常。伊莉莎伯泰萊其時已經垂垂老矣,孟地亦早作古人,因此追述往事之際已經不帶任何感情,只希望準確存真,一切的憂傷驚怖和是非早已退居次席,淡化成故事中的細節和圖案,不問得失,只求工整。

三十年前初到紐約,曾經前往他那位於曼赫頓六十一街的故居憑吊;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夏日午後,樹影靜靜的投在綠色的大門上面,我什麼感覺都沒有,甚至沒有因此而失望。並不久留,我只是和自己作一個交代,與他無關;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日子忙碌,歲月如梭,彷彿已經忘記了曾經有這樣的一個人,替我的青少年時代增添了一點顏色。偶然電視上播映「劫後孤鴻」(The Search,1948年)或「狂流春醒」(Wild River,1960年),只是略為瞄一眼,便走開去清理那不斷衍生的塵俗雜務。我甚至不會忽然心血來潮把他的藍光碟翻出來看,除了希治閣的「懺情恨」(I Confess,1953年);在這電影中他飾演一名神父,陰差陽錯,被誣陷殺人,卻因為神職上的規限,有口難言。他身陷困境,但是那堅毅不拔的眼神頗有動人的力量。杜魯福尤其喜歡他在片中老是步伐穩重地向前走向前走。當然那只是演技,在現實生活中他是個極為脆弱的人,而且很多行為有乖常理。像慧雲李一樣,孟地患了嚴重的精神病。我們慢慢學會不要輕率地裁判一個人,而要知道他受到了多大的苦楚和折磨。

我已經活到了這樣的年紀:死者比活人在我的生命中佔有更大的比重。忽然想起了這一切,只因為今年10月17日便是孟地的一百周年冥壽。他的低調和含蓄,只有使他早早從這急速喧嘩的世界中隱退。已故女星李麗媚曾經和他在「狂流春醒」中合作,並且憶述:「他是那麼的瘦小脆弱,當我伸手擁抱他的時候,他彷彿在我的臂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