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於臘月初八臘八節,家家戶戶吃臘八粥。及長,友人告我那天是佛祖成道日,因而我沾佛性。看到貓狗,總有一分憐愛,遇虐畜者,必挺身與之辯,此習至今未改。天違有心人,算命先生說「閣下不宜養貓、狗。」子平命理,博大精深,如是云,必有據,遵命求安心。惟看見貓狗,仍熬不住逗弄一番,逗跟養不同,無損運程。
七十二年前的上海,臘月初八日,天降鵝毛雪,朔風呼呼,行人稀少,母親頂着個大肚子,硬要跟外婆到法租界朋友家吃年夜飯。吃至半途,腹痛大作,急送附近法國醫院,不旋踵,誕下一個八磅重巨嬰,人家年夜飯,我急不及待要來軋一腳,可見是個饞嘴貓,沒錯,如今也饞,遇到山珍海錯,例無缺席。近年胃納小,食量減,一般宴會缺席居多。人老好舊,遇到一年將盡,想起曩昔上海人過年風俗,就寫一些應景應景吧!我父是慈溪人,母親寧波,同屬三北同鄉,過年習俗相近。我十歲時,家中一入臘月,便忙活起來,先是母親翻黃曆卜日,飲宴日子定好,就忙着邀請親朋戚友來家吃年夜飯。那時沒有電話,約人便只好搬動雙腳,李家、張家、陳家……東奔西跑去請,需時三天方湊滿人數,然後辦年貨,由母親領頭,外婆、兩女傭副之,一行四人到家背後的春秧街辦貨。母親喜歡光顧同順興,乃香港數一數二的南貨號,所備南貨,紅棗、合桃、瓜子、鹹雞、火腿等,一應俱全。外婆節儉,瞞着母親偷偷幫襯同街同福號,為母親所知,母女倆大吵一頓。老外婆紅着眼向我哭訴,早已見怪不怪。她母女倆三日兩頭吵架,不久,煙消霧散,青天又現。
我家先謝年,後請年夜飯。日子多在年二十以後,兩張方桌相接,鋪大紅桌幃,置香燭、香爐、燭台、擺物以六為主,取期六六無窮之意:六杯酒、六杯茶、六碟菜……至於祭品,必是雞,肉、魚(魚頭朝裏,喻由外而入),一俟凌晨十二點,父親穿上藏青色團壽暗花長袍,納頭拜謝天神,三跪九叩,一共三回,最終焚化錠帛,灑酒其上,誦拜需時約一小時始完。隨之到吃年糕湯的時候,聽聞喝過年糕湯,人便增高。我十歲時,還是一個小矮子,母親怕我長不高,勒令我喝兩碗。幸好黃芽白肉絲年糕湯,味鮮易喝,長大,量高度,足五呎八吋,六十年代已合標準。祭品當中,我最愛糯米團子,三北特產,雪白圓滑,纖巧可愛。團子由親友八姑一手操辦,大約當天下午,八姑便動起手來,打粉、搓粉、作豆沙餡。團子包好,放到竹籮滾。這份差事必落在我跟二姐身上,用一個小竹籮打側,將團子左、右滾,待全身沾上糯米便行。接住掉進鑊,隔水蒸,須臾,即熟。鑊蓋揭開,香氣撲鼻,用毛筆醮紅以示來年交運。我喜歡八姑做的團子,一口氣可吃五六個,吃得肚子脹卜卜的,什麼佳餚也不在意了。第二天,請吃年夜飯,母親充任大廚,外婆、女傭輔之。先是六大冷盤,包括海蜇頭、素火腿、素雞、五香牛肉、醉雞、燻魚。其中以醉雞最棒,酒味恰可,肉嫩易咬,醉香衝鼻,老正興不逮也。當然滷牛肉、燻魚亦不俗,風頭則有不如。挨到三大熱炒上桌,生炒蝦仁、炒鱔糊、麻辣雞丁,在母親巧手底下,腐朽變神奇。之後又到醃篤鮮上桌,跟住蝦子海參、清蒸鰣魚、醬油雞輪番上陣。壓軸是蛋花湯、炒年糕、酒釀丸子和八寶飯。然而,我最喜吃還是隔夜的團子。
寧波女子一桌菜,賢良淑德皆在內。可我們小孩子不懂吃,也不想吃,小朋友相聚,嬉戲第一,趁大人不覺,一溜煙跑到街外,放咱們的爆竹。北方兒歌云「新年來到,糖瓜祭灶,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頭子要買新毡帽,老婆子要吃大花糕。」咱們是小子,當然要炮。我們身上懷着各式爆竹,有電光炮、金錢炮、火箭炮等,我頑皮出了名,點燃電光炮打巷子朝馬路上人群拋,嚇得路人狼奔豕逐,上海人罵「滾儂娘價蛋,嗄裏家價小鬼頭勒拆爛污?」廣東佬罵「邊個仆街仔搞搞震?正一有爺生無乸教!」也有人摸進巷裏抓人。咋抓得着?早已腳底抹油,溜之夭夭矣!大人們只能頓足搥胸,咒罵不停。三歲定八十,今日的我,已成老頭兒,頑皮如昔往,唉!愛作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