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會崛起】
反修例運動迄今二百多天,隨着一次又一次的警民衝突,大量抗爭者受傷及被捕。網絡上有聲音要求和理非進場頂上,以罷工向政府施壓的聲音。12月,廣告界、社福界和音樂界罷委會先後發起超過一天的行業罷工行動。同時,近40個不同行業的新工會亦在短時間內相繼誕生。以工運為抗爭力量的新戰線,似乎正如火如荼。
事實上,「大人肯罷工,細路唔使衝」這句口號在半年以來從未間斷。早在6.12時,逾百家商店、公司和機構藉罷工、罷市,要求政府撤回修訂《逃犯條例》。及後8.5全港大三罷行動,獲不同行業共35萬人響應,其中航空界大量人員請假,更直接導致逾250班航班取消。
曾有年輕示威者跪地舉牌詰問︰「我可以為你上前線擋子彈,你願意罷工表達訴求嗎?」但對香港經濟及社會造成大規模影響的全港跨界別大罷工,始終未見蹤影。如今,抗爭勢頭從街頭蔓延至日常的職場,我們不禁要問,以罷工作為爭取政治訴求的手段,於香港是可行的嗎?
記者:陳芷昕
12月2日,廣告界發起一連五天罷工,第一天在遮打花園舉辦罷工集會,人們坐着高舉「全民三罷,廣告同行」、「大人肯罷工,學生唔使衝」等標語。廣告人姚冠東上台,呼籲同業在這五天期間,「不創作,不製作,不con call,不開會,不email」:「對比6月至今前線抗爭者流血流汗,我們這五天算得上甚麼?如果我們廣告人甚麼也不做,怎樣對得起死去的手足呢?」
千五廣告人先行 「自毀」求響應
11月初,有廣告人建立了名為「廣告公民」的平台,邀請同業一同討論成立工會的可能。群組內有10多個骨幹成員,有勞方有資方,經營小型廣告公司的姚冠東和阿草是其中兩人。然而,11月中的中大二號橋一役後,他們認為搞工會太費時失事,有必要立刻發起罷工行動。「我們這些廢中、廢老,常常說對不起年輕人,叫罷工這麼久了也未做到,我們廣告界會不會可以先站出來?」相比其他行業,他們認為廣告人較易罷工。「金融界有超過30萬從業員,不可以突然罷工送頭。但整個廣告界少於兩萬人,跨國廣告公司也少於20間。加上我們有較靈活的工作時間,可以work from home。8.5當日很多人都沒有上班,上司也無所謂,隻眼開隻眼閉。」
於是,一場連續五天的行業性政治罷工行動,就這樣由廣告界牽頭。無工運經驗的他們,在少於一個月的時間內馬不停蹄,終於趕及在12月初發起行動。他們呼籲同業除了參與第一天罷工集會外,接着的四天都徹底罷工,並參與「和你砌」行動,即義務幫助黃店和新工會設計文宣。事前,他們已對這次行動充滿信心,負責收集問卷了解意向的阿草說:「有九成人都回覆表示會響應罷工,除了一些有紅底、藍絲客人的大公司,可能沒有辦法大聲站出來支持罷工。」最終,第一天的罷工集會,有1,500人響應。其中一間有60名僱員的本地中型廣告公司更罷工三天,他們亦接到85宗「和你砌」求助個案,其中71份已經交由同業處理。
只是,這場一連五天的罷工行動,有為香港帶來了甚麼改變嗎?廣告人對廣告界罷工的影響力其實心知肚明。「在搞罷工前,都有人會問為甚麼要搞?我們跟開車、開飛機的不同,廣告不是必需品,在商業世界中,本身都不太重要。而且廣告是B2B(企業對企業)的生意,即使我們罷工,可能都未必有人留意到。」
罷工,是為了在經濟上「私了」政權,但結果卻可能是「私了」自己。姚冠東形容該五天是「齋戒沐浴」,而不工作的後果,就是個人直接的經濟損失。「有些客人真的消失了,本來他很急,但之後好像不用我再follow up。」他估計這與他鮮明的政治立場有關。「2012年反國教時我絕食,公司生意真的差了。大公司都想息事寧人,可以選擇的話,還是不要選擇一個高調的。他搞罷工的,還是不要找他了。」阿草也聽到有同業罷工後收到公司的警告信。「你問我,我現在覺得是自毀。」姚冠東苦笑。
社福界為兼顧服務對象掙扎
廣告界罷工過後,到社福界接力。早於8.5,在逾30個社福機構工會及關注組組成的「反送中社福聯合陣線」推動下,已有超過2,000名同工罷工,及至少72個社福單位響應罷市或僅提供有限度服務。至11月初,陣線再聯同一眾社福機構關注組和工會成員,組成社福界罷工委員會,一同商討發動有組織性的罷工行動的可能性。醞釀近個半月後,社福界先在12月15日在愛丁堡廣場舉行造勢大會,再於17日至19日,以哀悼、連結、行動為主題,以集會、各區默站、遊行請願等形式,發動連續三日的「警告式罷工」。
與商業世界不同,社工罷工可能多了一重掙扎。若說罷工是出於道德號召,捨棄他們的服務對象,又是否有違職業操守?社福罷委會骨幹成員之一的Tonica說,公共服務行業罷工往往充滿爭議,特別是提供院舍、幼兒託管、長者送飯等緊急服務的同工,難免擔心會因罷工影響了有需要的服務對象。
機構的立場,亦往往左右了同工罷工與否的決定。身為中心主任的Tonica身體力行,關閉中心三天,並早於罷工行動開始前,已預先通知服務對象及其他相關合作夥伴有關消息。她的同事和下屬亦以請假或書面通知人事部的形式,一同「拉大隊」響應罷工。機構管理層以「對服務對象帶來不便」為由,明言不鼓勵員工參與「任何影響服務的工業行動」,或對員工的罷工通知書直接「已讀不回」,以致員工擔心日後會因罷工而被秋後算賬。「高層可以視員工罷工為曠工,在一些合約更講明員工曠工可以直接解僱。」在罷工行動首日,已有同工反映有社福機構藉交人頭、減薪等方式打壓參與罷工的員工。社會福利署亦要求機構主管上呈服務受影響的數字,但未知有何後續行動。
罷委會明瞭同工罷工要面對重重心理關口,在籌備行動期間便已一直透過文宣,望能讓同工和管理層理解社福界罷工的意義。Tonica說,不少同工縱使支持示威者,但亦質疑其罷工的實質作用,因為公共服務業界罷工不能癱瘓經濟,對政府沒有阻嚇。
結果有超過30個社工工會、合共近2,000個同工響應罷工,與廣告界的一星期罷工行動一樣,過程和理非至極,然後無聲無息地悄然落幕。回望這三天,本身是社總和青協工會理事的罷委會骨幹成員張志偉指:「我不會以成功與否這個角度去看它,我會說是有成果。」他認為搞罷工,不能急於求成,是要循序漸進。而這次行動,就是日後大規模罷工的事前演練。「以往的都是表態式罷工:我嬲,所以我罷工,但嬲一日,第二日又上班。當大家都要求一場無限期大罷工時,其實大家是否已經準備好呢?我們都需要先練習,先有經驗,先有機制。」
就社福界而言,Tonica亦認同訂立危急應變機制的重要性:「我相信公共服務業界罷工的原意都並非要癱瘓社會福利機制運作,所以我們有必要預先將服務分類、定性,從而令罷工行動在有組織地進行的同時,也不會令需要服務或輔導的人失去支持。」這次行動正正提供了練習機會:「經歷了幾次罷工,不少機構已逐步掌握了如何回應同事罷工,有機構主管都覺得今次幾smooth。」
從行業性罷工演變為全港跨界別的大罷工,同樣需要時間醞釀。廣告人姚冠東和阿草不諱言,某程度上廣告界罷工本身就是一個關於大罷工的廣告。「從一開始我就不覺得廣告界罷工能影響香港經濟。」但無論有沒有效果,「Action is louder than words,我們行先一步,拋磚引玉,告訴大家其實真的有人正在罷工。然後會不會等到有一日,連醫護、巴士、地鐵都一齊罷工?到時候,這些就是『核彈級』了!」
隨着音樂界一連五天的罷工行動在12月底結束,超過一天的行業性罷工行動終告一段落,但罷工戰線仍然如火如荼。1月1日下午,民陣元旦遊行起步前,在灣仔修頓球場外,以至終點遮打道,沿路都掛着各行各業的新工會旗幟。「入工會,大三罷」的口號連綿不斷,多個街站都排着人龍,爭相填表入工會。
連登仔女力推 掀新工會浪潮
由初夏走到寒冬,工會浪潮如今在香港遍地開花,這背後的推手可說是「二百萬三罷聯合陣線」(下稱「陣線」)的Admin(管理員)「Gay礎建設」(簡稱「基巴」)和他的十多位團隊成員。時間回帶至十.一,當時街頭抗爭越演越烈,網民都擔心中共建政之日的一場示威將演變成堪稱「六四2.0」的血腥鎮壓。眼見社會氣氛劍拔弩張,「全民勇武」代價極高且似乎不可行,基巴開始重新探索藉政治大罷工癱瘓社會,迫使政府回應五大訴求的可能性。縱使「大三罷」在過去多月屢被提起卻從未成功,但他仍滿有信心。「全香港大約有400萬勞動人口,8.5罷工只用上一星期吹風都有35萬人響應,其實有差不多一成人罷工。如果這一成人持續罷工,效果已經很不一樣。」波蘭和南韓的工運史,亦讓他明白到工運與民主化有莫大關係,甚至是懲治和對抗獨裁政府的有力工具。
如何才能讓香港人願意長時間罷工?團隊骨幹成員J認為,香港人不是不願意罷工,而是欠缺信心:「大家都擔心會否只有自己一個人罷工,然後又怕被秋後算賬,又沒有經濟援助、手停口停,我們可以做的,就是給香港人這份信心。」基巴相信,關鍵在於組織工會。「罷工就是一個越多人參與、成本就越低的遊戲。當有一個組織讓大家知道幾時罷工、由誰發起、有幾多人一齊罷工、罷多久、有多少經濟援助,罷工才能真正變成一個揮灑自如的武器。」
在十.一過後,基巴在連登「吹風」,以「二百萬三罷聯合陣線」為行動代號,呼籲打工仔透過telegram一同籌組所屬行業工會,再相互形成巨大的跨行業罷工小組網絡,最終達至全港大罷工的目標。起初,在仍然緊張的社會氣氛下,他的帖文往往「沉底」,但至11月後成了熱門話題。「大家開始覺得街頭抗爭代價太大,認為罷工是一個相對不危險又可行的戰線。」
此後,陣線的telegram公海群組逐漸變成各行各業人士籌組新工會的討論平台。根據《職工會條例》,職工會須在成立後30日內,向職工會登記局申請登記,並由該職工會不少於七名有表決權會員簽署,經職登局審批和獲發登記證明書後,成為法人團體。陣線成員則擔當協調角色,幫忙把有意籌組新工會的人士湊合起來,再與他們一起入表、寫會章、擺街站招收新會員,又聯合不同行業工會,將街站和罷工行動統合發佈。
在陣線的統籌和推動下,截至1月2日,已正式刊憲成立的新工會已有15個、籌備中的有25個,新工會總會員人數已達6,283人。對於在如此短時間內達到此效果,陣線成員都感到非常鼓舞。「第一步,我們希望至少能有20個工會正式成立,相信在本月會完成。第二步,我們期望新工會可以招收行業內10%的同工,其中言語治療師總工會已做到。當儲夠人,我們再召開會員大會,通過罷工動議,再由工會商討具體細節,一切準備就緒後,就可以發起大罷工。」對於未來,他們信心滿滿。組織工會後,又是否代表香港打工仔能安心罷工?《基本法》第27條列明,「香港居民享有言論、新聞、出版的自由,結社、集會、遊行、示威的自由,組織和參加工會、罷工的權利和自由。」根據《僱傭條例》,凡職工會的會員或職員,亦有權於適當時間參加該會的活動。條例亦列明僱主不能因僱員參與職工會活動而解僱、懲罰或歧視該僱員。適當時間是指僱員工作以外的時間,或在工作時間內,得到僱主同意容許在該時間內參加該等活動。根據《2018年僱傭(修訂)(第2號)條例》,即使僱員被僱主不合理或不合法解僱,而勞資審裁處可在毋須先取得僱主的同意的情況下頒佈復職令,但若僱主堅決不執行法庭命令,只向僱員支付一筆額外款項,款額為有關僱員平均月薪的三倍,上限為72,500元。
工運人:職場互助體現民主
處理勞工議題多年的「勞工組」成員譚亮英指出,在香港缺乏罷工權和集體談判權的情況下,僱員罷工受到的法律保障其實非常有限。「僱主如果要刻意瓦解一個工會,其實成本也不是太高,是用錢就解決到的問題,只要你辭去幾個工會核心成員,每個賠七萬多元就可以。」他認為,資方一般為免令勞資關係僵持,過往甚少解僱工會成員,但反修例運動以來情況驟變。「從早前的國泰解僱潮可見,資方不介意與員工反面,法例亦阻止不了。其他員工看在眼內,也會明白法例對工會的保障其實非常薄弱,參與工運的動機自然會下降。」更重要的是,香港法例保障下的罷工,從無提及政治性罷工。換言之,以罷工作為爭取五大訴求的手段,將要承受的法律風險,可說是無從稽考。
譚亮英認為,組織工會在這場反修例運動的意義,除了在於為工人提供實質的資源和法律保障外,更是讓工人在職場中學習和體現民主。「工會有會員大會、有會章,讓基層員工在過程中實踐民主,讓我們學會自己管理自己,學會決策。」組織和參與工會亦讓工人明白團結和集體力量的重要性。「工會是一個讓工人互助的日常地方,不只是自己顧自己,大家都是社會上處於弱勢的人,所以要互相幫助。當你一邊聚集群眾,一邊鼓舞更多人,然後越聚越多人,就可以做更多的事。」
港工會年費過低 難要罷就罷
如今工運浪潮勢不可擋,全港大罷工會否應運而生,仍言之尚早。但要使之壯大成為爭取民主、自由的有力武器,職工盟主席吳敏兒認為工會最重要是要有足夠人和錢的力量。人要夠多,就要做好會員招募,或與其他工會扣連合作。工會成員亦有必要多親身開會,參與決策,了解會員的權利與義務。錢方面,則工會要有足夠的罷工基金,以備工人應急。她認為香港大部份工會所收的年費過低,扣除日常營運開支,實遠不足以組成罷工基金,「外國工會會費是員工月入中相當的百分比,而且會員數目眾多,所以有人、有錢,一叫罷工就罷到」。
譚亮英亦認為,工會始終與職場相關,除了爭取政治訴求外,亦應緊扣勞工權益議題,更能讓工會延續下去。「通常工運催生工會,但通常目標一達成,工會就會不進則退。五大訴求可能是最逼切和吸引的目標,但短期的勞工待遇問題亦值得關注。」
長遠而言,真正要讓僱員免於因罷工而被秋後算賬甚至解僱的恐懼,身為廣告公司老闆的姚冠東認為工運與黃色經濟圈必須雙軌並行。「赤色經濟圈蹂躪香港20年,但其實香港黃的公司絕對不少,甚至有大集團的老闆本來也是黃,那為何大家不可以自行凝聚成一個互相幫助的體系?不只是小店,如果有些有錢癲佬有幾十億,自己開一家航空公司,那麼那些因政治立場被解僱的空姐就可以轉飛這家公司,那員工就不用再擔心失業啦!」
不是紙上談兵,他目前正盤算着要成立一間「全黃」的廣告公司:「所有員工都是手足,而且前線手足優先。只做黃客,收費絕對良心價。這就是黃色經濟圈──一個『真。香港人』的生活圈和僱傭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