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遇的怪人 - 馮睎乾

百年一遇的怪人 - 馮睎乾

友人前年撒手塵寰,留下的數千藏書一直在倉庫內堆積如山,直到去年底才有機會陸續開箱,重見天日。隨便翻檢一下,不少還是線裝書,書齡多數是清末民初,有一本格外觸目,因為脫了書皮,印在扉頁的作者頭像便破空而出:那是一個剃頭蓄鬚的典型清末遺老,一雙大眼睛卻異常炯炯有神,彷彿要射出兩把飛刀,戳穿那張把他囚禁了半世紀的舊紙。定睛一看,原來是民初最富娛樂性的人物——辜鴻銘。

周作人在〈北大感舊錄〉說,民初北大有很多奇人異士,名列榜首的是辜鴻銘,第二是劉師培。我年少時對這兩位怪人最感興趣,他們的書見一本買一本,現已搜羅得七七八八。辜鴻銘在一八五七年前後生於檳城,父親早死,由英國商人義父布朗帶到蘇格蘭。布朗教他英文德文,強調背誦經典,比如學英文就背莎劇,學德文就背《浮士德》,為辜鴻銘打下紮實的語文基礎。年少時辜留學德國,在萊比錫大學得土木工程學位,後往巴黎求學,歐遊多年令他掌握了據聞多達十種的外語,包括拉丁文和古希臘文。

廿四歲時辜鴻銘返回南洋,在殖民政府工作。那時的他西裝革履,一副風度翩翩的海歸派模樣,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是外交家馬建忠。馬建忠路過新加坡,與辜見面,暢談三日,辜的思想為之大變,從此走上「大中華膠」,不,該說「大清膠」的不歸路。辜鴻銘受馬建忠啟發,決心鑽研四書五經,於是辭職來到華洋雜處的香港,認識了張之洞的幕僚,得到引薦,遂效力於張香帥幕中,擔任「洋文案」——文首提及的那部線裝書,就是五十年代台灣重印的《張文襄幕府紀聞》,辜自述他任幕僚期間的軼事,我多年前已看過《清人說薈》版。

作為張之洞的洋文秘書,辜鴻銘的英文水平當然非比等閒。孫中山曾說:「中國精通英文的,只有三個半:其一辜鴻銘,其二伍朝樞,其三陳友仁。」據說十歲那年,辜鴻銘隨義父到倫敦,有天他坐電車時,故意倒持《泰晤士報》來看,幾個英國人忍不住笑,這時辜才用純正英語把整段文章唸出來,然後說:「英文太簡單了,要不是倒過來看,一點意思也沒有!」圍觀者俱無言以對。諸如此類的「辜鴻銘以外語輾壓洋人」故事,數之不盡,令我想起溫源寧在《不夠知己》(Imperfect Understanding)這樣形容他:「辜鴻銘在生時已是傳奇。現在死了,恐怕會變成神話。」

來歷不明的傳說不談,英國名作家毛姆確實為「辜鴻銘神話」提供了第一手證據。毛姆曾在一九二一年來華,其後寫了《中國屏風》(On a Chinese Screen),紀錄了他和形形色色中國人的交往,書中毛姆對所有人都冷嘲熱諷,自命不凡,唯獨一個人例外,沒錯,就是他稱之為「哲學家」(the philosopher)的辜鴻銘。辜初見毛姆,劈頭第一句話已很「串」:「很榮幸你想見我,貴國的人向來只與苦力和買辦打交道,他們以為中國人非此即彼。」毛姆想抗辯,但無處入手。據毛姆所記,辜鴻銘的英文說得很流利,標準地道,間中穿插德語。辜的言論充滿「大中華優越感」,但因為出口成章,金句層出不窮,毛姆總招架不住。

辜鴻銘天性反叛,所以當中國大多數人主張共和時,他偏偏唱反調支持帝制,留辮子,穿馬褂,戴瓜皮小帽。一九一五年辜鴻銘出版英文寫成的《春秋大義》(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震動歐洲文化界。他批評西方文化只重物質,缺乏精神靈性,主張忠君比自由更重要,孔孟之道才是拯救世界的出路。當時受大戰困擾的西方人,尤其是德國知識分子,居然覺得醍醐灌頂,於是辜鴻銘就在國際上聲名鵲起,儼然成為中國文化代言人。換作今天,辜鴻銘一定被捧為「大神」,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文化界「葉問」,令萬千小粉紅稽首禮拜;然而一百年前,這位最有名的中國「哲學家」,在故鄉卻只被視為怪人,可謂生不逢時。他的書現在還值得看嗎?辜鴻銘的英文,雄辯滔滔,鏗鏘有力,值得觀摩。何況他本人既是神話,他的書就是神話遺跡,偶然憑弔一下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