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二○二○年,莫名其妙就有種急景流年之感,像趕上某列神秘的命運快車,看着世界的風景在高速流逝。有這樣奇異的感覺,也許是新年過後,我急於要校妥張愛玲和宋淇的書信集,每晚沉浸在他們的對話世界——那裏的時光過得特別快,看一百頁,已相當於他們活了三年五載。張愛玲的大半生,一切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到頭來也不過三十萬字。
濃縮為數十萬字的人生,播放速度固然比臨死的走馬燈要慢很多,但也快得足夠令我心頭一凜,體會到何謂「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有時在舊信中碰見今天熟悉的名字,就倍覺如夢如幻,例如宋淇在八五年告訴張愛玲,「台灣有新秀導演」想拍《紅玫瑰與白玫瑰》和《色,戒》,那人叫楊德昌;宋老太在九三年剪寄一篇專欄給張愛玲,附語:「李碧華曾任記者、編劇,又在各報撰寫專欄及小說,近年相當走紅。不知你聽見過此人否?」我連忙查看張的回信,可惜她沒答。
當然,我最熟悉的名字莫過於「香港」。校完這批書信,除了窺看了幾位當事人一生,也是對香港近半世紀歷史的一次回顧。宋淇說:「這幾個月來香港在驚風駭浪中渡過,其中驚天動地的事固然有,令人可歌可泣的人情味小故事也不少,可惜我不是個小說家,否則真可以拿這個題材寫成一個很動人的故事。」隔了一二百頁,他說:「香港這一陣人心惶惶,大家都將錢存到外國去。」以上兩句,驟看還以為寫於二○一九年,但我搓一搓眼睛,喔,前一句原來是一九六七年寫的,後一句則是一九八四年。二○一九香港,當然是眾聲喧騰的「時代革命」,但置諸拉闊了的歷史畫面,它還揉合了六七的血淚和八四的徬徨。歷史一直在重演,沒完沒了。
對張迷來說,二○二○既是張愛玲百年誕辰,亦因國語諧音而成為「愛玲愛玲年」。但二○二○也是舉世聞名的庚子年。「八國聯軍」與「歲月靜好」未必不可並存,至於它們終究以什麼形式亮相,大家就只能看命運光臨——但我可以保證,歷史仍是會重演的,不管它多麼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