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期間,內子忽然提到一直沒看過《桃姐》。當留意到電影原來已是九年前的作品時,有點難以置信。
《桃姐》推出時獲獎甚豐,但除了葉德嫻的表現令人印象較深外,其餘都乏善可陳,如今重看,仍然不大喜歡。劉德華依然很劉德華,他企圖以平淡方式演出Roger這角色,但導演處理劇本的手法卻未能配合,電影後半一些猶如九十年代末亞視劇集的煽情場口,總令我吃不消。劇本鬆散零碎、對白嚼之無味、人物刻劃平板等,都是這部電影的硬傷,整體成績不如去年的《淪落人》。
但《桃姐》還是值得一看,因為它拍出了半世紀前的一種香港人。電影藝術具備紀錄文化、刻劃時代的功能,但偏偏「桃姐」這類港式媽姐,從來沒有足夠「商業價值」成為電影描畫細緻的主角,一如菲傭於港工作雖有幾十年歷史,亦待去年才有一部《淪落人》勾勒她們的故事。
我家以前也曾僱用一些媽姐。那是我還未出生的年代,叔伯姑嫂等都同住一宅。後來那所舊屋拆掉,各房分家後也沒再聘請媽姐,但家母與她們不時仍有聯絡。其中一位我們叫「老同」的,便是桃姐一樣的人物,連日常衣着也跟戲中的葉德嫻無異。每次看到《桃姐》的劇照或片段,都會勾起對老同的懷念。
幼時每逢農曆新年,家母都會帶同我們去北角跟老同拜年,待她為家中長輩。那時老同早已不打住家工,於馬寶道有一檔口,賣一些衣物之類。我們從小聽老同的故事,都與她的一股蠻勁有關,故她也有「神經玉」的外號。老同與電影中的桃姐一樣倔強,卻少一分幽默與寬懷,人生也更坎坷。
老同於六十年代末從我老家辭工,原因是她以前曾照顧過的另一家庭,女主人遽然離世,留下三名幼子,老同有感當初來港時受過這家人恩惠,二話不說便擔起養育孤雛之責,日間做點小生意、晚上則挑燈穿膠花幫補生計,也不肯接受別人捐助,憑自己雙手不眠不休地捱過那些寒暑。後來,三個小孩中的那對孖仔雙雙考入了多倫多的醫學院,從此幾兄弟便於加拿大落地生根,老同則孑然一身繼續其小販生涯。但「神經玉」畢竟並非浪得虛名,她的剛烈性格絕不好惹,據說整條馬寶道的小檔都曾與她齟齬交惡。
還記得兒時探望老同時,久不久便會見她把銀行存摺拿出來,喜孜孜地說收到孖仔醫生寄來生活費,但她半分錢也不肯用,一一為他們儲起來。約九十年代中,孖仔居然有辦法帶她移居多倫多。老同與他們非為直屬親人,想必經過好一番手續,才能安排她到加國安享晚年。那時與她見面的機會多了,尤其白天只剩她一個在家時,家母經常會買一些她喜歡吃的燒肉、蒸魚等去探望。我見過老同最開心的笑容,就是分享孖仔帶她到美國旅遊時的所見所聞。
往後的事,倒不是童話故事那樣圓滿。老同年近九十時,身體問題漸多,乖僻性情也因腦退化而變得更為古怪難解。所謂「相見好、同住難」,家事往往一言難盡。
十多年前一夜,晚飯後門鐘忽然響起,開門見按鈴的是孖仔長兄時,不用多說已知來意。當晚我沏了一壺茶,彼此聊着老同生平種種,也談過後事的處理。
香港半世紀前的濃郁人情味,氤氳裊裊,隨着近代急速步伐揚起的疾風,早已吹散得淡薄無味。想起老同,聯想到為下一代作出的無私奉獻,不但見於桃姐及老同那類媽姐,亦見於那個年代的香港人,即是我父母輩的一代人。少時移居多倫多時,便聽過不少同輩父母,不少於一九八九年後,為兒女放棄香港的高薪厚職,移居美加澳紐等重新起步,也有不少長期做太空人兩地奔跑。三十年後,我們這一代人,已少見那份狠勁,不論回流抑或移民,都計算更多,希望多賺幾年錢才全身而退,不會考慮像父母輩那樣人到中年才由低捱起。但真正令人討厭的,則是那些乘着香港發越年代的因緣際會攀上社會高位者,能力低劣卻名利雙收,滿以為一切是自己「努力」得來,全力鞏固自身權位利益之餘,扼殺的盡是下一代發展的機會,正是桃姐那類香港人的反面。
人生軌跡的交錯,往往令人驚奇。一次內子與老同一家晚飯後,提到她十來歲時當兼職的藥房,原來就在孖仔醫生的診所樓下,經常與他們就處方交涉。當中的巧合,比電影情節更令人嘖嘖稱奇。
(隔星期六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