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初夏走到寒冬,除有年輕抗爭者義無反顧地在前線堅守公義向前衝,亦有班老一輩的運動中堅,雖然年老衰弱,已非「50年前的賽跑冠軍」,但從不缺席任何一次示威抗爭,以自己的方式守住年輕人的後方。
65歲的柯先生(化名),本是貨櫃車司機,在運動中卻轉揸「家長車」,即使因此收入歸零,甚至與家人鬧翻,仍堅持與抗爭者同行。退休懲教助理鄧先生(化名)曾票投民建聯,又為五星旗在香港升起而自豪,但經過催淚彈洗禮,年輕人的一切憤怒和反抗,都變得感同身受。且聽二人自白,從中可會找到似曾相識的感覺。記者:關冠麒
攝影:何量鈞
「你要衝,同你一齊衝」
雖然我老,我出得嚟好密㗎,個個禮拜嘅活動都盡力參加,一陣同你傾完,又要去中環「和你Lunch」。間唔中我又會揸「家長車」,接啲小朋友「放學」。
我一向揸車搵食,做中港貨櫃車司機廿幾年,運動前都仲要開車過關,不過𠵱家驚出事,唔敢再返去喇。冇晒收入,惟有慳慳哋過日子,但點都要堅持出嚟。如果我唔付出,少少風險都唔冒,就算他日運動成功,五大訴求落實,有雙普選,我都只係個冇找數、「食霸王餐」嘅人。
不過,我好多時都覺得自己只係個「廢老」,好軟弱,好怕死。喺現場,見到防暴隊喺面前,其他人都忍唔住不停爆粗「X狗」,但我好少鬧埋一份,始終驚防暴會拉我、扑我。怒氣無處釋放,有時返屋企途中,都會諗點解我唔鬧下嗌下,唔發洩下自己情緒?
對比啲後生仔,就更覺得自己好懦弱。6.12嗰日,我喺中信大廈入面,催淚彈圍攻,感受完災難式恐慌,前面嗰兩個女中學生,竟然仲想拎個最普通嘅防毒面罩,衝出去繼續抗爭。我唔想佢哋送死,就拉住佢哋個背囊,但個女仔話:「死就死啦!我留喺度都冇用……」絕望嘅年輕人,點攔都攔唔住,我惟有同佢講:「你要衝,我同你一齊衝啦。我年紀大,打都唔會打得咁重手。」結果三個人喊到收唔到口。
頭幾個月,我架「家長車」幫過唔少後生仔,但最近都冇咩人敢上車喇,驚差人放蛇,所以好多時都係自己揸車走。一個人喺個空寥寥嘅車廂,就更為自己嘅無能為力覺得內疚,每次離開現場,好似掉低自己啲仔同孫咁,好難過。
所以我一定要企出嚟,陪佢哋行落去,無論發生咩事都好,武力再升級,都唔同呢班小朋友割席。個政權咁大權力,你得把遮可以做到啲咩?和理非,二百萬人、三百萬人,都係當你廢物。係有啲損失佢先有反應。
不過現場有啲畫面,自己都會不其然有啲反感、有啲動搖。記得8月31號晚,示威者喺警總外嘅電車路整火路障,沖天大火,差啲連隔籬間酒店都燒埋,我喺天橋近距離望到都嚇親。有啲旁觀者喺度講,「差人混入去放㗎」,聽到咁講我又舒服啲喎。所以一有啲睇唔過眼嘅畫面、一時間接受唔到嘅事,都當係黑警做先囉,你當我自我洗腦或者自我催眠啦。係好似藍絲,但要義無反顧支持示威者,冇辦法。
放火以外,裝修藍店、中資同港鐵,其實我好欣賞同支持。我好同情啲示威者點解咁嬲。而且打爛一件物件,損失嘅都只係金錢箒,又可以提醒啲市民唔好再幫襯呢啲妖魔化示威者、配合政權打市民嘅公司。
9月1日,示威者徒步廿公里由機場行出市區。市民個個揸車湧入去營救,我都喺嗰條車龍入面。去到青馬大橋,我架車接咗七個後生仔。喺馬路上塞四個鐘,七個陌生人各自講到自己嘅屋企,原來大部份都被屋企人反對,承受好大壓力,但係都仲堅持出嚟。
我原來同班細路好相似。我一樣唔敢同屋企人講出面有幾危險,唔敢提啲催淚彈喺我膊頭跌落嚟、喺頭殼飛過。兩個仔嘅立場仲要同我南轅北轍。11月尾,難得全家飲茶,講講下又講到選舉。佢哋話「唔會投黃絲區議員」,要投民建聯。我嬲到拍枱:「你哋真係冇良心!啲示威者俾人打到頭破血流,係為你兩個啲仔嘛,為我個孫嘛。」老婆惟有喺中間做和事佬。6月之後,大家真係見少咗好多,一個月最多一次。都係少見為佳。
邊個諗到,其實三十年前,我帶過佢兩個上街,聲援北京學運?嗰陣我同好多人一樣,日日為啲學生着緊。六四屠城之後,我成個月好似死老竇咁,成日喺電視機睇坦克車飛嚟飛去,十問九唔應,又唔食嘢,冇偈傾,郁啲就向細路發脾氣。老婆覺得我太過份,差啲就離婚。
我對大陸嘅反感唔係一朝一夕。80年代頭同朋友上去搵生意機會,被公安查房,原本要拉要鎖,好彩手上有封高幹子弟嘅「介紹信」,即刻變咗皇帝,要乜有乜。到之後揸中港車,都係靠包煙,或者認識派出所啲幹部先解決到問題,同黑社會識大佬一模一樣。冇王法,只有人治。原本以為大陸人真係發財會立品,出得國多會知民主、自由有幾好。但到今時今日,都係冇改變。
我係一個基督徒。14年9月28日,我讀完兩年嘅神學課程畢業;同日,係香港人第一次接受催淚彈洗禮。冥冥中,我嘅崗位好似已經安排好。由嗰日起,我就一直同班年輕人同行。
「係我哋欠咗班後生仔」
6.12嗰日我都企得幾前,食咗好多催淚彈。睇住啲後生仔被驅散,已經走緊都仲要被差人追,走得慢啲都俾佢哋打。走到入金鐘地鐵站,差人都照衝入去唧胡椒水,根本就唔係諗住驅散,唔係執法,只係想對付出嚟抗爭嘅人。第二日朝早,催淚彈效力好似未散咁,自己一個喺屋企食早餐,食食吓竟然自己流眼淚。
我係自己棟樓嘅互委會主席,一路都同個民建聯區議員合作服務街坊。佢平時都算關顧得我哋幾好,上屆區選我有幫佢拉票。但嗰日真係忍唔住,一食完早餐,就衝落去同佢講:「我哋以後冇合作空間。」佢問點解,我反問:「你個黨做過啲咩?淨係識鬧啲年輕人,有冇幫佢哋講過句合理嘅說話?對於警察嘅所作所為,你哋淨係識撥火,以後仲點合作?」
由嗰日開始,基本上全部示威我都會去,有冇不反對通知書都唔在乎。喺現場,就組吓人鏈、傳吓物資、搬吓嘢,總之和理非嘅行動都會落手去幫。除此之外,都想落去中和一下,同啲後生仔傾吓等佢哋唔好咁衝動,唔好亂送頭。但係好多時都勸唔嚟。
8月有次示威,話要癱瘓機場。但嗰次人真係太少,攔得住出境閘口,都圍唔到登記櫃位,結果行李入晒去,人上唔到機,旅客自然就好鼓譟。我勸示威者將心比己,諗吓第二個策略,但佢哋話:「阿叔,我知你係為我好,但你唔好理我啦。」後尾同旅客之間推撞越嚟越多,我勸極都冇效,發覺自己咩都做唔到,惟有走啦。嗰次,係我第一次真正感到班抗爭者躁動不安。
但就算我自認係個和理非,都好驚自己會失控。𠵱家一見到警察就嬲,所以盡量都唔會企得好前,驚自己太激動。12月頭嗰次尖沙嘴遊行我都有去,但約咗屋企人食放題,所以早走。食住件刺身睇網上片段,見到啲差佬無情情向和平示威者放催淚彈發洩,真係好鬼㷫,喺間餐廳度大聲嗌:「黑警死全家!」成間餐廳聽到晒,屋企人就梗係唔滿意。
我睇片都忍唔住,就更加唔應該怪喺前線班後生仔,武力升級根本就係逼出嚟。政權根本就冇公義,鍾意拉邊個就拉邊個,唔鍾意拉就唔拉,大家有眼睇㗎嘛。點解有「私了」,都係因為執法不公。你話啲後生仔好暴力,但今時今日咁嘅環境,佢哋做咩嘢,我都會原諒。
佢哋為自己嘅將來去爭取,但好合法咁爭取都冇人理。到今時今日,觸犯咗法律底線,你哋要去告佢。咁差人呢?差人就永遠冇錯?有咩可能?後生仔受傷嘅受傷、斷骨嘅斷骨,已經付出好多。撤銷班後生仔嘅控罪,唔好再喺傷口上灑鹽,我認為係最重要嘅訴求。
我咁樣諗,或者係因為不知不覺間俾以前份工影響到。我做懲教助理做咗30幾年,前半喺監獄入面管犯人,後半做出獄後嘅善後輔導,做得最開心、最有意義嘅,當然係後一半。喺監獄入面,淨係睇住啲犯人,唔畀佢逃走、幾點起身、幾點瞓覺,感覺上只係負責困住呢班全香港冇人願意面對嘅人。但喺外面做輔導,就真係陪住更生人士走,睇住佢哋改變。畀希望人,點都比管住人嚟得有意義同開心。
懲教其實同警察一樣,同儕壓力大,團隊入面唔互相配合就會畀人杯葛。但我點都想像唔到,會變到今時今日啲警察咁恐怖,完全係政府高層縱容出嚟。回歸前,保安局局長都係文官做,嗰陣黎慶寧見邊個部隊做得唔好,就即刻出聲、即刻制止。但𠵱家搵個退休警務處副處長做,咪變咗圍威喂,互相包庇囉!
做懲教生活圈子好狹窄,身邊朋友差唔多全部都係以前啲同事,但係大部份都好撐建制。運動之後,我喺facebook鬧政府,有舊同事留言,話我食緊政府長糧仲要鬧國家,係唔愛國、係漢奸。我答佢哋,90年代公務員有得拎居英權,你哋個個拎晒,仲幫我填埋份form,但我即場就搣爛揼咗,你哋記唔記得?今時今日同我講愛國?有着數你咪愛國囉。講完之後,全部unfriend晒我。
我細個讀完書就入咗工聯會,可能有少少洗咗腦啦,覺得香港呢個中國人地方,點解要被英國佬管?九七嗰陣,落住雨睇國旗慢慢升起,覺得自己終於做返個「真正中國人」。但越熱愛呢個國家,𠵱家就傷得越重。
我今年雖然只係60頭,但十年前已經提早退休,一路咬長俸、住公務員公屋,真正係「收成期」。喺現場試過差啲被人拉、又試過畀警察由金鐘一路追到中環,但我都會繼續出嚟,因為咁多年輕人犧牲,都係因為我哋嗰陣得過且過,咩都冇爭取過,信晒個政權。係我哋欠咗班後生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