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抗爭路漫漫,除了同志集會,傳頌前線巴與後勤巴的愛情神話,Black bloc人群裏,LGBT族群(Lesbian女同性戀者、Gay男同性戀者、Bisexual雙性戀者與Transgender跨性別者)的身影從未光復。
性傾向比膚色更隱形,少數族裔We Connect,在重慶大廈派水那一天,曾經有同志前線巴在路上舉牌說:「我們也是香港人,抱歉如果你曾被歧視,我也是Gay,我明白這種感受。給香港一點時間吧,他在改善了。」抗爭之中,單身的男同志和跨女訴說性小眾的掙扎,也談論性暴力的恐懼。
記者:鄭祉愉
攝影:馬泉崇 梁志永
阿燕(化名)18歲,才剛剛成年不久。11月在同志集會遇見他,在滿場七彩衣着的人群中,他選擇蒙面黑衫打扮。同志運動前,他在連登看見行動Post,有人說「唔使死基佬幫手」,他立即反駁,「受忽略我都要話畀人聽同志入面有手足」。
阿燕生平首次來同志集會現場,只因寫了在香港人日程表上。不過,現場抗爭氣氛,與他想像迥異,除了中間跪下舉起抗爭標語的人群「似嘉年華」,他還喝了三杯紅酒。
事前約好了在交友App結識的對象,一同前往同志集會,去之前,對方還說「好驚,會唔會有催淚彈?」他明白不是人人勇武。對方送了一條彩虹手帶給他,他立即佩戴了。他站到示威人堆叫口號時,對象便走到一旁。
面罩下的他臉圓圓,有點可愛,他接觸同志圈不久,總是會在聊天時留意對方黃藍,約會時遇見有示威,試探問「嗰邊有示威,過去睇下」,他聳聳肩說:「如果佢好抗拒,咪知咩事囉。」
早在中二時,阿燕上網搜尋成人影片,已發現男女片勾不起興趣,反倒是誤點進同志影片影區,「覺得好睇啲」。他掙扎了好幾年,暗戀過同班同學,只敢與摯友訴說感情煩惱。
世界有時比他想像中開放,有時不;而同志身份對他而言,比勇武身份更難啟齒。家人是淺黃,家中電視長開TVB,記憶中電視劇中同志的角色顯得滑稽,被醜化,他聽過爸爸罵「死基佬」,他不作聲。
父親知他抗爭,卻不知他成了前線,常常說前線是警察扮,罵一句:「林鄭遲早落台,唔使去咁前。」他敢反駁:「如果你成日都咁講嘅話,咁乜嘢都唔會成功啦。」明明家人淺黃應該屬自由派,「佢哋始終都係老一輩吖嘛,老一輩都唔代表冇良心,但又未必好接受新嘢。」他沒打算向家中出櫃,怕不被接納,甚至打定主意安靜地過。
同志群組覺醒 以大愛支持運動
Telegram上一個數以百計成員的同志大型群組中,三十歲上下的管理員歐陽(化名)既是前線,也是同志。近月以來,他在群組之中,做了一個微型統計,私下詢問了數十名同志成員,發現當中有前線、急救員及文宣人。
數年間,群組本來只談吃喝玩樂,像平行時空,自反修例之初,已開始分享新聞,是他前所未見,形容為「公民覺醒」。
6月下旬,他接觸到一群因抗爭遭家庭經濟封鎖、失去工作的前線年輕人,鼓起勇氣,三更半夜在群組中詢問誰可贊助飯券,「預咗會失敗」,出乎他意料之外,立即有十數人回應,甚至立即過數,成為助養「家長」。
歐陽自7月起走上前線,組了小隊,角色如大哥哥,負責募集資金,以及照顧需助養的年輕隊員。他向同志家長詢問,立即有人願意定時捐助。他估計,飯券加上金援,總額達六位數。
歐陽只覺感動,素未謀面的人之間存在信任,「最大原因來自同志身份,第二則因為對於手足的同情,唔會話因為『佢都唔係自己人,唔係Gay嘅,點解我要幫佢呢』,佢哋好有心,好大愛」。
他也在抗爭者身上看見接納和愛。第一次小隊碰面,這群人已令人安心。第二次見面,在安全屋內,大家圍坐地上聊天,他鼓起勇氣說一句「我是同志」,也告知有一群同志幕後為抗爭付出。十來二十歲的隊友只當尋常,還有人說了一句:「估唔到同志喺呢場運動都付出咗咁多,睇嚟第日呢場運動贏咗,我哋都要爭取返同志平權,同埋同志婚姻先得喇。」他在那一刻感動,像是為這個圈子建立正面印象。小隊至今得以保持低調,也是仰賴一班圈中人。
跨性別身份 感受男女之別
Auntie Carrie是跨性別,生出來是男兒身,但內心是女性。
她很遲才發現身份,成長期有男性性衝動時,彷彿與女性意識不相容。因中學活動中,她穿過女裝,只因好玩;到了大學,她才漸漸蓄長髮,開始服用荷爾蒙藥,又產生性別焦慮,陷入抑鬱症。
社運與性別認同之間,時間恍惚,回憶模糊。雨傘運動9.28黑夜,在催淚煙的白煙中,人潮兵荒馬亂,她站在第一排,離防暴警不過一臂之距,用傘擋過警棍。她說不清楚服用荷爾蒙是在9.28的前或後,只記得曾在抑鬱期間,整日倒在床上,有時啜泣,有時用電腦,有時想過自殺,媽媽發現了,才去看精神科醫生。
近幾年,她絕口不提跨性別身份,她的隊友也不知道。「接受你係一個人,一個跨性別,同接受你係一個女性係兩回事。」
生而為男性,有時候在示威現場,她與許多女性抗爭者一樣,意識到性別落差待遇,即使是在後排搬路障和鐵欄,都總有人叫「小心啲,小心揼親隻腳」,她不置可否,說有女抗爭者甚至打過速龍。聽見「警察OT,警嫂3P」、或者「你老婆係水炮車」之類的口號,她會想:「點解呢個女警就冇人攻擊佢老公呢?你心底意識,女性係特別容易被攻擊?」
性暴力陰霾 籠罩前線心
新學年,阿燕組了小隊,11月中黎明行動,一天清晨,小隊四處開花,忽然一轉彎見到速龍,他嚇倒,身邊的女隊友竟大叫:「男仔俾人捉到會俾人打死,男仔走先,女仔最多俾人強姦!」最後小隊安全逃離,他便安慰道:「冇人會俾人捉,即係唔好諗呢啲儍嘢。」他首次同樣感受到性暴力的陰霾。
隨8月傳出警察輪暴示威者,後遭證實,圈內對性暴力的恐懼蔓延至頂𥧌。歐陽觀察,前線同志多在第二三排,與被捕後的性暴力、警暴和歧視不無關係,隨時面臨更不公平的境遇,語言歧視以至遭雞姦,多了一重恐懼。
群組中,有同志急救員曾在藍田站遭兩位軍裝警員攔截,警察搜電話,一見到他桌面屏幕上是一張大隻靚仔的照片,立即嫌棄地問「你係咪基㗎」,他承認,便立即把電話丟給他,斥喝道:「走啦愛滋!」他事後在群組上傾訴,引起公憤,有文宣人憤而繙譯成英文。
Auntie Carrie曾經與隊友談到被強暴的風險,她與女隊友盡做心理準備,也多讀關於女軍人遭輪姦後的外國故事。她不怕被捕,反而最害怕會被分到男性還押倉,基於香港法例,被當成男性看待。萬一發生,跨性別更脆弱,受的傷害會更大,「有人會覺得話你冇個器官就唔明白個諗法係點,我覺得受教育關係比較大」。
「我亦都知道有受過侵犯的(女抗爭者),佢亦都繼續衝,冇因此而退後。」今時今日仍有女性抗爭者上場,只為傳達一個訊息:「你咁樣係唔會令到我驚。」即使這一場運動好直,抗爭者面對的性暴力,仍令身為性小眾的她感血脈相連。「既然我哋一堆手足,被侵犯過仍然企出嚟,我又有咩理由唔繼續企出嚟?」
抗爭見希望 抵抗打壓同志
同志婚姻實現無期,但歐陽想在香港結婚。多年來,同志權益未有寸進,由90年代起,性傾向歧視條例立法建議至今受忽視,仍未有共識。
歐陽不時想起梁天琦,2016年立法會補選,他是助選義工,有次往辦公室為宣傳單張貼地址,他赫然見到上面寫着同志婚姻和平權,意想不到,又頓時大受鼓舞,「估唔到有候選人關注呢一個議題……終於有人關心我哋,冇俾人忽略,一個直男都為我哋爭取平權」。
他與男友可到外國結婚,母親常常嘮叨:「算啦,你乖乖哋,你留幾年乜都唔好做咪當睇唔到,之後結婚移民咪算囉。」他總是反駁,說「阻止到我個人,阻止唔到我個心」。
他視光復香港,為同志平權第一步。自歐陽19歲時入圈以來,圈內素來不關心政事,即使在雨傘運動,也多只去打卡,但自這場運動後出現希望,「(佢哋)意識到要有一個民主民選政府,同志平權先會見到曙光」。他期望傳統同志運動需改變「嘉年華式」抗爭。
Auntie Carrie同樣擁有外國護照,性別已改為女性,她喜歡當女生,正排期做性別重置手術,手術後難上前線,但「只要有香港人肯企出嚟,我就覺得我可以同佢哋並肩作戰」。縱使光復香港不等於同志平權,她抗爭,只求進步的社會,「對抗緊個對象,無論極權政府也好,傳統建制派也好,其實事實上係同保守掛鈎」。
最年輕的阿燕始終不敢與隊友出櫃。他心內糾結,這場運動如巨浪,把所有人都捲進去了,但在抗爭的主旋律之中,少了一把同志的聲音,談同志權益又好像很個人。他甚至不敢想像在香港結婚,只肯定同志是同路人,「同志運動同爭取民主運動係同一陣線」。阿燕續道,「政府喉舌、民建聯都係最大力(同志婚姻)反對者,同民主抗爭一樣,政府都係企在對立面,打壓同志」。
6.12黃昏時,阿燕的WhatsApp上盡是解放軍出動的流言,中學班主任在高等法院附近勸同學離開,他不想走,在上面看着防暴警列陣,發射催淚彈。他要認住誰破壞香港,「就算香港死,我都要睇住香港最後一面」。那一天起,他越走越前,成為投手。
示威場上不分界限,愛就是愛。對香港的大愛,連結所有人。歐陽說:「同志又好,咩身份都好,唔需要特別標籤同志呢個身份,總之大家都記住一樣嘢,大家都係香港人,大家都係為咗香港呢個地方出嚟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