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朋友在香港回歸年,開始影執笠老店的「最後一夜」,收藏下來的老香港「遺照」不少。我們都笑他像《死亡筆記》裏的死神,在老店見他蹤影就知道此刻荼蘼快謝。
大除夕我相約好友在太子鳳城晚宴和countdown,入座前已見「死神」在工作了。我深信,鏡頭下這幾小時最動容。
一個人的「成績表」不在於你存在時有多少人向你歌功頌德,因為所有獻媚大都牽涉權力;到你不在時有多少人真心不捨要來跟你話別,才為你一生的功過埋單。人如是、店如是,應景來鳳城「打卡」的只是浮雲,這一晚願意在防暴戒備、不遠處TG橫飛的太子街頭與老店惜別,這最後晚餐意義重大。
彼此一別 那天再重聚
鳳城地下入口有幾級樓梯,今晚眼見不少坐輪椅、撐枴杖的老饕由子孫攙扶而來,緩緩地爬上天梯猶如進行宗教儀式;來了幾十年的食客與老闆譚國景(人稱師叔)拍照留念和相擁時,潸然淚下;有人特意為掛在酒樓幾副名人題筆留影,尤其是晚清最後一屆科舉進士江孔殷(江太史)親筆橫匾「紅豆相思話鳳城」,還有倪匡寥寥幾筆「了不起」。
乳豬生腸、大良炒鮮奶、炸子雞、魚雲羹、玉簪田雞腿、百花釀蟹箝……今晚味道寧舍不同。有食客笑指老闆賺夠所以唔做,師叔苦笑反駁:「唔係賺夠,係做夠。」
舊同事一家也是座上客,她自小就跟爸媽到鳳城品茗,妹妹的滿月酒也是在鳳城擺設。碰巧除夕妹妹19歲生日,一家在龍鳳柱前留影與師叔話舊事,當年手抱的粉糰如今已亭亭玉立。同場擺酒的還有長毛和戰友,吃鯪魚球、蟹球時仍不忘叫喚五大訴求。
這晚鳳城,每個人都知道這個約失不起,因為彼此一別,不知相會在何時?
人客走後,杯盤狼藉,師叔與夥計盛意拳拳,再請我們和員工一起吃終極最後晚餐,還見在北角鳳城的員工、離職了的廚師都特意回巢話別這老東家,聽得最多的一句是「沒有師叔,就沒有我們。」鏗鏘感人。如今世代,還有老闆會借糧畀員工買樓、結婚?把一己絕活傾囊相授?天天跟全酒樓上下講聲早晨先開工?餐餐與員工同枱食飯無分彼此?難怪做了36年的姜經理和「鳳城小鳳姐」黃麗敏經理,異口同聲以「真心待人」來評價老闆。
「你哋乖乖地就有飯開嘞。」師叔最後勸勉幾十個員工,並邀請大家飲返杯,更着姜經理從鎖上的酒櫃拿出陳年白蘭地來大家品嚐。開櫃之時,姜經理指着櫃角落一瓶老酒對我說:「這瓶帆船酒老闆在開張當日放在此的,一放就36年從沒移動過,帆船寓意一帆風順。」
招紙都褪色看不清是否Larsen干邑的帆船酒,約有四分之一酒精已蒸發掉,估計結業後會拿到北角分店繼續鎮店。至於看透人間悲喜的一對龍鳳木雕,未知落戶何地?
烹飪如做人 「無心機做唔到」
飲食文化博大精深,一樣是值得保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但在勢利香港,保育下來的只有物質和遺產,獨欠文化。
「功夫菜,少個人、無心機做唔到。」師叔不只是教徒弟煮餸,而是教做人。耳畔傳來鳳城員工在警車聲和街頭叫囂聲中哼着歌:「不需見面,心中也知曉,友誼是改不了……」高掛彌敦道的Art Deco式的鳳城霓虹招牌燈也在歌聲中熄滅,只剩紅豆與相思。
撰文:鄭天儀
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 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