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 處 - 楊靜

深 處 - 楊靜

恨一個人也是需要心力的,只是在尚未跳出之際並不會覺察到辛苦,也許恨一個人自有它的快樂在,扭曲的快樂也是快樂。

對她,他起初只是不滿,但那是極度親密的關係,不滿也要裹在層層紗布之下,怕說出來傷到對方脆弱的自尊。但紗布裏的情緒不斷疊加發酵,不知哪天開始,已經腐爛在純白色外表下,隱約可嗅到一絲怪味。可她被更大的焦慮裹挾,永遠覺察不到這些幽暗的傷口。她懂得嘶喊,懂得哭泣,懂得──他後來這樣想──情緒要挾。那邏輯並不複雜,「我已經足夠可憐,足夠慘,為什麼你還來添亂,還來刺激我!」他啞然,轉頭找新的紗布,「要質量更好的,夠細密,夠嚴實。」

只是人的身體始終不如意識所希冀的那樣易於操控。於是還是爆發,先是向血那樣慢慢滲出,是朱紅色,很快乾枯成一灘暗漬,他連展示傷口也做不好──本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痛苦以及屈辱來逼對方難堪,但身體再一次辜負大腦,只說了幾句就無法再辯白。對方連聲道歉,但不消幾分鐘,舊事重提:「可是我也不好受呢……」然後歷數一二三四五六。

那麼唯有離開,關所有門,尋更多事做。傷口總算得到處理,消毒、上藥膏,然後唯有等待。再過些日子,他終於在胸腔某個地方找到憤怒,怒氣一直在,只是不敢出來見他。然而這遲來的憤怒早就沒有宣洩對象。

他懂,要做的很簡單,即是忘記,可思路總又調轉回頭,在腦溝裏遍遍舔舐關於記憶的記憶,真真假假,孰是孰非,早已分不清。他像重返案發現場的幽靈,一遍遍計算,事情如何走到今天,如果可以覆盤,從哪一步開始就應走開。一想,一不小心就是一天。

做事也想,遊戲也想,朋友勸他出去運動,但運動時也想。那日慢跑,本就蕭瑟的冬季殘餘的林蔭裏,又有一片樹葉落下,和着微風,款款搖曳,竟用數秒時間方才墜落地面。他的目光追隨這優雅的弧線,又一霎那,他才發覺這樣心無旁騖地寄情另一件事,很久不曾體驗。

樹葉自然不是因他而落,就像世上所有事並不因他轉移,只是他還未參透,思緒隨目光一起離開那給予片刻溫柔的葉子,行向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