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在台北與二三朋友見面,天南地北閒聊,有次一談就十二小時,幾乎通宵達旦。由政局說到娛圈,從《尚書》講到張愛玲……聊天越漫無目的,靈光越易閃現,好比異鄉街上浪蕩的旅人,只要放開胸襟張開眼睛,往往能發現奇異的風景。那夜李焯雄不經意提起一個關於〈色,戒〉的問題,就給我一個新角度看香港抗爭運動。
詞人李焯雄喜歡張愛玲的文字,為人也跟她同樣神秘,網上有關他的評語是這樣的:「低調到了極致,自有一種絢爛。」正因作風低調,李焯雄研究張愛玲的成果,難免被大眾忽略,甚至連「張學」研究者也看漏眼。三年前他出版《同名同姓的人》一書,談張愛玲的文章資料詳盡,考證紮實,還提出一個新發現(明天再談),令我獲益匪淺。
那晚聊天,焯雄提及他找到些新材料,有助解釋〈色,戒〉故事的來歷,但他擔心理據未夠充分,想聽聽我的意見。這裏且岔開一筆,容我先簡單介紹一下〈色,戒〉的創作背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張愛玲和宋淇都在香港,宋淇告訴了張愛玲一個故事,說是「一個電影劇本的題材,叫Spy Ring」,張愛玲聽了很喜歡,廿年後據此寫成短篇小說〈色,戒〉。這跟今天香港局勢有何關連呢?
為了解答焯雄的疑問,我重溫一遍相關的原始材料,包括宋淇在一九八三年跟水晶說的一段話,就令我得到啟發。當時宋淇明言〈色,戒〉角色的原型,是他在燕京大學認識的一群學生(見水晶〈訪宋淇談流行歌曲及其他〉),原話有一段是這樣的:
「主角當然不叫王佳芝。那時候燕京有一些大學生、中學生,愛國得不得了,自己組織一個cell,也沒有經驗,就分配工作,家裏都是大少爺。其中一個是孫連仲的兒子孫襄德,後來我在香港碰見他。他是一個頭子,然後他們在北京、天津𤩺𤩺𤩺一連開槍打死了好幾個漢奸,各方面一查之下,什麼也不是:軍統也不是,中統也不是,國民黨各方面都不是。而且特務各方面都通的。彼此都有double agent。日本人、憲兵隊、中統、軍統……大家一查,都不知是誰搞的。」
以上情節是否有點眼熟?原來四十年代北京年輕人,早已實行「無大台」的抗爭模式:他們不隸屬中統、軍統等任何大台,一切勇武抗日行動都是自發的。儘管拉雜成軍,手法不太專業,但勝在沒有組織,特工反而無從滲透,難以追蹤。這支上世紀的燕大「屠龍小隊」,就這樣以「be water」的形式,屢建奇功,令漢奸心驚膽戰。
很可惜,這群「勇武王佳芝」最後還是失敗收場,原因是什麼呢?宋淇繼續說:「後來,就有人不知道怎麼搭上戴笠軍統的線,就拿這些人組織起來。一旦組織起來就讓反間諜知道了,於是有幾個人被逮去了。其中有一個開灤煤礦的買辦,姓魏的,有兩個孿生的女兒,很漂亮,是我在燕京的學生,上面一看,也不像,就給放了出來。」
失敗原因是這句:「有人不知道怎麼搭上戴笠軍統的線,就拿這些人組織起來。」那個搭上軍統的人不一定是鬼,很可能真心認為「大台」實力雄厚,有助行動「升級」,手足安全亦較有保障。燕京抗爭者不明白:一有組織,水就凝固成冰,由無形變有形,反而有利敵方間諜滲透,然後把你瓦解。
香港抗爭者會否走上這條路呢?理智上當然不會,但共產黨一定千方百計引誘他們掉進「組織化」的圈套——不妨稱之為「王佳芝陷阱」。比如說,非建制派年輕人當選區議員,無論是否互相結盟,也算是有了基地,即組織,肯定會引來一些表面上偏黃的共諜進行滲透,不可不防。近日又有KOL高調宣布,協助抗爭者尋求外國政治庇護,呼籲他們主動聯絡。我不會說他是鬼,但行事如此張揚,勢必引警甴注意,客觀效果就是一個「王佳芝陷阱」。人類總是犯重複的錯,但願燕大「王佳芝」的壯烈犧牲,能給予今天香港人一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