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地生樹洞 訴說民主夢

內地生樹洞 訴說民主夢

【破牆而出】中國一道網絡防火牆,封住了資訊,但箝制不了所有人民渴望自由的意志!這半年有說着普通話、支持香港抗爭的中國人,由鐵牢封鎖中跨牆而出。

11月11日,防暴警圍攻中大,如一記喪鐘,敲在人們的心靈上。三天後,facebook專頁「內地生撐香港」及Twitter「中流青年」聯合發起樹洞計劃,讓支持民主的內地人、港漂投稿,訴說着他們對運動的至誠心聲。一個月已迅速累積二百多篇,仍待刊出。
記者:鄭祉愉

發起人之一周立齊(化名)說,要讓投稿人們以安全的渠道抒發鬱結,並找到戰友。

在內地支持民主,如一座孤島。在官媒持續抹黑香港、愛國情緒遭煽動,小粉紅無處不在的情況下,他估計超過九成的大陸人和港漂,均不理解這場運動。在中國全網監控的生態下,絕大多數在境內渴望民主、自由、公義的人,不是被舉報,就被噤聲。

「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其意義就在於團結大多數可以團結的力量。」周立齊和其他發起人決意踏出第一步,「樹洞計劃,就讓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雖然很可能是微弱的燭光,但通過這個痛苦的紐帶,全世界的燭光得以相連。You never walk alone」。

梁繼平在訪問中曾言:「真正連結香港人的,在語言、價值之外,是痛苦。」投稿普遍壓抑,最常出現「痛苦無力」二詞,周立齊也推論,「將香港人的命運和不相識但關心香港的內地人聯繫在一起的,同樣也是痛苦」,看見7.21白衣人的瘋狂和警察濫暴,同樣令他們無力,「看到內地媒體萬馬齊瘖的肆意造謠,朋友圈齊刷的譴責暴徒,他們又無力反抗,這種痛苦,也讓他們和香港人經受的苦難相連」。

投稿者眾,橫跨大江南北,訴說各種痛苦與煎熬:〈沒有人能把嘗過自由的鳥兒重新關入牢籠〉、〈我曾經覺得香港是這個國家能擁有的最好的樣子〉、〈不樂意唱“起來”的人們努力在站起來,全世界大唱“起來”的人們卻早就跪下去〉……「複雜多變的故事讓人很難不動容」。

「痛苦是良心活着的證據」

因Twins而愛上香港後不再粉紅的粉絲、在港工作的中國教授、共產黨黨員、有女兒自理大畢業的內地母親等,甚至有內地公安投稿譴責香港警暴,也有新疆人渴求疆人治疆,訴說被管治的恐懼:「他們從來沒有愛過那片土地,卻一定要把這片土地牢牢地攥在內地漢族人的手裏。」

他最訝異有內地人親身來港多次參與遊行示威,明知被抓到會死無全屍,只因「如果沒有人願意為了捍衞自由而死,所有人都將死於暴政」。

「我真的希望香港人都知道,誠然,大多數大陸人基於受扭曲的資訊而不支持香港人,但是我們身邊確實有來自大陸,和我們並肩的手足,請香港人不要把他們一手推開。」有投稿者因為分享反送中資訊,已被內地警察上門帶走拷問。

「痛苦是良心還活着的證據。」周立齊說:「如果你可以的話,我請你們不用太多,讀上十篇,你很難不被這些字字泣血的文章打動。」

對支持民主的中國少數派而言,痛苦如一杯調酒。居港多年的周立齊也熟知滋味,第一重痛苦,對手足受難的悲痛之情;第二種痛苦,在官方資訊戰中,面對親朋的壓力,無處不在的舉報與懲處,活在「夾縫中裏外不是人的感受」。

2008年前,他曾經對中國民主化心存希冀,「直到汶川地震和三鹿事件,才驚覺國家還是那個國家,一直沒有變」。

同一年,內地出現敏感詞審查,但關鍵字替換,將「TG」代借「土共」,仍能繞過。2011年溫州動車事故,網民仍可罵政府。2012年反國教事件,他曾經上傳遊行中救護車「分紅海」的照片,網友紛紛讚嘆「井然有序」。

習近平上台後,網絡輿論全方位收緊,審查系統漸漸成熟,異議圈由源頭上被滅聲。他以親身經驗解釋,第一級為自動文本審查系統,被封的關鍵字越來越多,即使發出文字長圖,隨着圖片轉文字(OCR)技術成熟,手動塗改照片僥倖騙過自動監控,也會迎來第二個關卡,網絡公司的巨大審查員團隊會監控轉發量升幅大的貼文,只會被刪除、隱藏或者僅自己能見。第三個關卡則是無所不在的舉報者,他即使把中國的醜聞變換地點,重寫一遍,也會迅速被舉報。

社運遭刪賬戶如大屠殺

直至2014年雨傘運動,周立齊在微博發出現場照片,遭迅速刪除,隨之迎來第一次刪號,至今已有四、五次。「可以說每次香港一發生社會運動,微博上立場非建制的香港博主就會遭遇一次屠殺。」

審查塑造出新的網絡生態。他憶述,2011年,大多數人仍抱熱鬧心態轉發新聞,敢罵政府;隨韓寒發表書寫變革的《韓三篇》,自由派輿論領袖垮台,非建制網民遭邊緣化,若仍敢發聲,「小則被網民蜂擁而來嘲諷,大則被拘留被舉報丟掉工作毀掉人生」。

數年間,人大獨立參選人通通遭暴力勸退,形成一種扭曲思維,「支持民主=必定倒楣=社會廢物,也因此對香港的民主支持者有了條件反射式的看法,覺得都是廢青」。他說,糅合新聞審查,官媒抹黑香港抗爭的假新聞資訊戰,「再加上內地持之以恒的污名化香港,令沒有外界資訊渠道的大部份網民,連對香港樸素的同情心都失去了」。牆內漸漸只剩下一種聲音──「支持政府和無條件支持政府」。

「中國管治臣民的一個不二法門是維持人民的原子化,讓他們無法跟別人產生橫向的聯繫。」周立齊每一次遭刪號,均失去一班網友,牆內把民主領袖滅聲,也無法與同道中人交流。

內地朋友成為愛國小粉紅,高呼「嚴懲暴徒」,僅剩小部份港漂同學可交流。他心知自己被標籤做「不愛國的漢奸」,隨時被舉報,反送中運動爆發後,仍試圖在微博分享香港見聞,收到無數舉報和謾罵;6月轉發遊行照片後,關閉微信朋友圈;往返中港兩地時,刪去數千張照片,還有許多應用程式。

署名「新移民」無懼連儂牆發聲

第三重痛苦是「對香港始終存在的排外氣氛的感觸」。

十多年前,他來港讀書,曾因在大學電梯內,與父母以普通話交談,遭受過白眼;2012年因中港矛盾,《蘋果》刊登整版「香港人 忍夠了」的全版廣告,稱為「蝗蟲廣告」,他畢生難忘。曾經如許多港漂,他「因受到歧視而更加愛國」,但是日常生活中,遇上善意的交流,身邊的本地人也理解他複雜港漂經歷,他也感激。

「後來我意識到,我念念不忘的痛苦記憶,既然並不足以證明這座城市深陷於偏見,那就應是一種警醒(對我自己、對他人),這才是它們恰如其分的歸宿。哪怕最近在連登瀏覽,在Telegram參與運動的相關討論時,看到人們不加反省地大量使用例如『支那豬』的標籤,我依然會感到痛苦,只是這種痛苦並不是因為自己好像也連帶受到侮辱,而是因為我在這座城市體會過自由與愛,深信它並不如此狹隘。」

「對權力無視民意的憤慨,對內地監控的恐懼,對兩地情感的日益隔絕,對自身不敢亦無力高聲暢言的愧疚……」他有時仍糾結得喘不過氣來,「擔心未能盡力,也擔心自己即使如何努力也始終是『外人』,擔心這座城市的未來無論如何沒有我安身立命之處,又看不起自己這些鑽營與計較。」

痛苦中有希望,二百天的抗爭路上,也有周立齊的身影。他獨自參與合法遊行,從不諱言來自內地的身份,看見有街站標語提到內地抗爭者,他捐款簽名時特意感謝,在連儂牆上,也以「一位內地新移民」署名。他認為,除了新移民聯署,反送中運動中內地新移民未有缺席,正正證明香港有能力吸納一班支持民主、自由、法治的大陸移民。

問起抗爭動人時刻,他回應的文字中藏着嘆息:「在街頭和陌生人無言的共鳴。」

「6月11日晚上,當警察在金鐘港鐵站逼學生面壁搜身,不願後者尊嚴受辱的市民們將警察團團圍住理論時,我早已為這個能夠為他人所受不義而向公權抗爭的城市流過淚了。『江湖俠骨已無多』──儘管我總是同時能感到悲涼,為內地的所有『不可能』。

「7月1日晚上,當憤怒的青年們精疲力竭衝入立法會後讀了一份宣言。那份宣言裏,沒有提『獨立』,沒有提他們想要一個『只有香港人』的城市,沒有仇恨。那是我願意接納的宣言,同時我也感覺被接納了。」說不完的故事,還有許多,「恐怕也可以說三天三夜吧」。

樹洞計劃如一道橋,讓牆內與牆外追求自由的人們connect。

自由和愛的聲音如遠處吹來的號角聲,必有和聲。港人在投稿下留言回應,「加油手足」、「萬事小心」,甚至也投稿給牆內的手足;內地人留言「可能你們現在都很討厭大陸人,但我還是愛你們」,底下有附和聲。何韻詩遭封殺,「菇徒」粉絲投稿,說不敢奢望中國自由,能再見她在內地演出,「我們生活在谷底並不可怕,只要能夠仰望光,就有勇氣活下去。」何韻詩後來在facebook寫道:「那邊的同學們,請加油。終有這麼一天的到來。」

長達一周的書面採訪中,周立齊回覆了洋洋灑灑八千多字,還是笑說多寫幾個字沒關係,只望化解仇恨。極權築起牆,但人仍可翻過,「理解與接納總是雙向的,在被阻絕的時代裏,要讓它們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