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暴之戰】
街邊太多人與車,繁華鬧市人醉夜——旺角是購物之都,是個不夜城。半年間,旺角成為警民衝突的核心戰場。空蕩蕩的彌敦道少了行李箱,多了火堆和磚頭,原已下滑的零售市道雪上加霜。旺角街坊、商場舖老闆和候任區議員,如何看待這社區在半年來的變化?彈痕遍野的社區,如何修復?
MM(化名)是旺角街坊,也在旺角上班,可謂「MK」代表。她指旺角作為香港經濟命脈,抗爭者認為若此地能成為戰場,便有機會「攬炒」。加上旺角四通八達,可抵大角嘴、何文田、九龍城,交通便利,相對別區,抗爭者有更多逗留的本錢,「有時夜至凌晨三、四點才完全清場。」或許是經歷過佔旺和2016年「魚蛋革命」,抗爭者對旺角總有一種情意結。「雖然警方部署好熟,但佢哋總有方法匿埋,再喺適當時候出來做嘢。」
旺角是潮流集中地,好比香港的澀谷原宿,抗爭者不乏別具風格的年輕人。
訪問那夜,一班「MK」味黑衣青年疾步如帶風,在砵蘭街路上一字排開走着,中間背心金鏈男一瞄手機,隨即跟身旁手足道︰「百老滙放咗TG(催淚彈),快啲去幫拖!」活像《古惑仔》情節。馬路邊又有一穿毛衣格子裙加過膝長靴的少女,掀起黑口罩,在吃熱浪薯片。倏忽警笛聲至,彌敦道又上演一場「衝警盃」,她連忙捉住閨密的手拔腿就跑,一頭黑色長直髮在煙裏飄揚。MM曾在旺角看見日系打扮的女生,身穿超短褲過膝襪,頭髮染成紫色,活像動漫中走出來的人物一樣。萌妹束起頭髮,換上黑衣,MM才驚覺,原來對方也是站在街頭上爭取自由的一個人。
MM眼中的旺角不純是「後生主場」,抗爭不分年紀、膚色和階層。在朗豪坊外,有一西裝老伯怒踢一架警方私家車,差點把那「落單」警員拖出來,對方立刻開車逃走,他窮追不捨,勇武不遜後生。彌敦道十字路口亦有意大利男高音Stefano,用廣東話大唱抗爭名曲《死黑警》和改編自《Joy to the World》的連登聖誕歌——「香港警察,仆街衰格,亞洲最佳垃圾!」途人圍觀叫好,以「光復香港」和應。
MK後生女:硬食催淚彈經血異常
旺角物價相宜,衣食住行一應俱全。誰知搬來旺角,竟是MM一連串噩夢的開始。她入伙後不久即發生8.31太子事件,居於旺角警署附近,夜夜不得安寧,更試過有家歸不得。某天因衝突提早下班,市內已籠罩催淚煙,防暴警察將她回家的路重重封鎖,只能硬着頭皮穿越封鎖線。「每次出入都提心吊膽,就算夠膽行過去,一來要承受濫捕嘅風險,二來唔知無情無眼嘅彈藥,會唔會殃及無辜。」有次,她索性光顧一家樓上足浴店,等到氣氛緩和才歸家。每遇衝突,她也會猶豫︰今晚何時才能回家?
警方在半年間施放過萬枚催淚彈,旺角爆發多場巷戰,淪為催淚之都,就連潮聯紅van司機也苦中作樂︰「魚蛋?邊有得你食,催淚彈就有!」MM過去經常跟朋友享受美食放題,如今卻要硬食催淚彈放題。
她試過在家時窗沒關好,吸入催淚煙,嗆得眼水直冒,也試過外出卻忘了收衫,令衣物被催淚煙污染。吸入催淚彈後,她的皮膚出疹,眼睛無故腫起來,經血亦呈不尋常的深色。她指這並非巧合,因她同住的室友也有一樣的情況。催淚彈主要成份是化學物質CS氣體,高溫燃燒亦可釋出山埃和二噁英,對人體更可致癌、致死。她指旺角施放催淚彈之多,令社區遍佈催淚煙殘餘物,擔心對健康造成後遺症,為免夜長夢多,萌生了搬走的念頭。
「旺角已經變咗『二噁城』,真係唔再適合人居住。」
候任區議員:警署隔籬至唔安全
林兆彬是MM生活的旺角東區候任區議員,半年來,他見證警察濫捕、濫發催淚彈,他指8.31事件後的抗爭以包圍警署為主,越接近警署的商戶和居民越受滋擾,「有街坊都唔係示威者,路過返屋企,用手機影差佬、鬧幾句就俾人拉。而家發覺原來住喺警署隔離,先至係唔安全。」他亦曾接獲街坊投訴,警方將三枚催淚彈射進家裏露台。他所屬的社區早前就處理了不少求助個案,有劏房戶哭訴,因催淚煙入屋咳出黑色血塊,5歲兒子全身出疹,被迫流離失所。
他批評,食環署缺乏一套科學而客觀的標準,測量社區催淚彈污染水平,「究竟清潔工用水所謂『洗街』,係咪就洗得乾淨?當局完全答唔到。」日後望能成立工作小組跟進,如撥款予學術機構,到社區測量催淚彈的污染物。
在衝突高峯期的10月和11月,港鐵連日提早收車,本身是購物熱點的彌敦道和西洋菜南街,商戶紛紛落閘關門,林兆彬形容情況好比宵禁,居民不敢出入,加上訪港旅客下降,餐飲、零售業大受影響,不少小店交不起租,甚至被迫結業。
MM從事時裝零售,店舖正正位於彌敦道重災區。早期集中周末抗爭,影響有限,然而10月、11月衝突激化,旺角幾乎每天也成為戰場,最嚴峻時,她一周只能開店兩天,那兩天營業僅三、四小時就要關門,她幾乎不能上班,收入大受影響,最後轉行。作為年輕人,她以往常約朋友吃放題、看電影或喝酒,但這半年來,要平靜地在旺角閒逛,已成一種奢侈。她說,社會變成這樣,也沒有意欲消費了。
衝突高峯期,本應很多人的8、9時,但舖頭全關,已經冷清到有如凌晨,就像喪失時間觀念, 「廿年都未見過,完全唔係你熟悉嘅旺角,就好似,旺角不再旺。」
漫畫店東主:差人惡過古惑仔
同在彌敦道的信和中心,是動漫迷的朝聖地,半年來亦屢受戰火波及。張瑞新(新哥) 90年代起便已在旺角開漫畫店,2001年搬到信和現址,見盡旺角數十年高低起跌。受抗爭影響,半年整體生意額下跌兩三成,近兩個月共蝕兩萬元。2014年雨傘運動,彌敦道成佔領區,信和生意照做,人流沒變,生意跌一成。 但這半年來子彈橫飛,每當彌敦道發生衝突,信和中心便會拉閘,商戶便不能做生意。他認為可能沙田新城市廣場一役之後,物業管理公司擔心商場殊途同歸,他曾聯同其他商戶向商場爭取不拉閘,惟因保險問題,談不成。「無奈,我哋都好被動。」
政府將本港經濟下行歸咎於抗爭,新哥不以為然,他指旺角零售市道自去年已經下跌,不少地產商要減價吸引商戶續租或租新舖,只是旺角示威活動,令區內市道再「懸崖式下降」。「抗爭係有影響,但唔係唯一因素。」
不過抗爭癱瘓交通,令他大為不便,「辛苦咗好多。」他以往坐巴士提貨,可以點對點在信和下車,但試過數次在太子基堤道便要下車,被迫徒步半小時回店。「惟有預早出門或勤力一點,沒辦法。因為我支持抗爭活動,所以我唔介意。」至於自由行旅客減少會否影響銷情,他直言不擔心,因他以服務本地讀者為主。
新哥記得昔日旺角的刀光劍影︰出夜街,容易得罪人挨打;在餐廳吃飯,鄰桌也隨時「開片」;信和烏煙瘴氣,賣四仔的攤檔由不同社團控制,時有齟齬,又有「好景」那幫過來搞事;差人命社團三日不要開檔,社團照辦,黑白兩道,儼如有傾有講。但自從千禧年後朗豪坊落成,警察像洗太平地,現在的古惑仔在旺角出沒,也斯文得多了。
「以前在旺角,那些古惑仔很惡,但現在好像並非他們最惡……」記者疑問。
「……你指差人?差人惡過古惑仔。」新哥笑道。
旺角的生命力 消失洗牌再上
新哥在讀書年代已經常出油尖旺蒲,流行去「P場」跳舞和識女仔。後來打工到自己做生意,輾轉在西洋菜南街的荷里活、Chic之堡落戶,直至信和,始終離不開旺角。大半生也在旺角出入,他自認是個旺角人,每一個街口、每一處消失的景物,都是如此熟悉。在他眼中,旺角是多變的社區,如今「黃色經濟圈」,經濟秩序猶如重新洗牌,作為生意人,他說:「旺角就有呢種生命力。」
作為區議會生力軍的林兆彬,政綱打正「宜居旺角」旗號,他認為當務之急是重組警隊,停止濫暴,「交通燈爛咗可以修好,但香港的法治制度崩壞就好難修補。」長遠亦應正視區內休憩設施不足,旅遊業飽和問題,他認為社會只着眼於旺角作為商業旅遊區的經濟價值,卻忽視作為區內居民的生活需要。
MM指沒有一個香港人未踏足過旺角,旺角不只屬於街坊,更是屬於每一個香港人。「我相信無人想摧毀這個大家共同擁有,一個美好又繁華嘅地區。但無辦法,一切都係政府逼出來。就算生活受影響,我唔會怪責任何一位抗爭者。」
漸近的警笛如號角,伴隨旺角度過一個又一個無眠夜,直至黎明降臨,人們無視壞掉的交通燈,跨過石壆和磚頭匆匆過路,繼續上班。
記者︰鍾梓儀
攝影︰陳港怡、鍾梓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