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專題】地下義診團隊 忍淚救手足

【社會專題】地下義診團隊 忍淚救手足

這段日子,醫生爸爸(化名)除睡覺外,所有時間都用來行醫。通常他是在Telegram的義診群組接到抗爭者求助查詢,嘗試通過病人的照片與描述,給他們一些醫療意見。大部份求診者為怕私隱曝光,不願面對面接受治療。然而這夜爸爸卻相約一名腿傷的前線抗爭者。從醫院下班後,他來到兩人約定的球場,為怕病人憂慮,他只戴一個普通口罩,並早了一點到。等待期間,他一直猜想着,常常上前線的病人大概是個身形魁梧的男人吧?

然而,到來的卻是一個13歲少女。少女找了個朋友陪伴自己,還用頭巾遮蔽了幾乎整個臉容。昏暗的燈光裏,他一邊替瘦弱的少女檢查着腿部傷勢,一邊心痛着少女年紀輕輕卻要為香港上前線。

反送中運動以來,不少示威者因不信任醫院或診所而不敢求醫,同時卻有不少醫護人員願提供義診服務,其中爸爸與一群醫護人員成立一隊設有各種專科轉介的地下義診團隊,認為病人即使犯法,「有病就要醫」。
記者:趙曉彤
攝影:何柏佳

反送中運動以來,爸爸其實也經常在醫院接觸受傷的示威者,只是這些醫院裏的病人,常常有兩個警察伴隨左右,爸爸想問清楚病人的病情,給予更好的醫療照顧,卻受很大的掣肘,倒是醫療工作轉到醫院以外後,他會覺得自己非常有用,好像實現了最初做醫生是因為想幫人的夢想。平日,爸爸還會到衝突現場做義務急救員,他表示,現場雖然有很多急救員,但大家其實很需要醫生去處理一些較複雜的傷勢。有時在現場遇見必須跟進傷勢的示威者,他會把義診團隊的聯絡方法留給對方,其餘病人則通過Telegram聯絡團隊。

義診團隊的部份成員來自公立醫院,他們認為公立醫院本來是香港人人可以享用的醫療服務,然而,示威者因為對醫管局的不信任,明明「有病就要睇醫生」卻不敢求醫,他們不能在公立醫院接觸這批需要求醫的病人,惟有在下班後繼續義診,填補他們眼中的「醫療空缺」。通常,病人經TG找到他們後,會傳送照片並描述自己的傷勢,當值醫護會像醫院急症室一樣「分流」病人,先初步診斷傷勢,再把病人轉介至團隊裏的骨科、精神科、中醫、物理治療及職業治療等專科跟進。團隊成員笑言,他們的齊全程度就像一間地下醫院,差別只在於這份「TG工」沒有糧出,他們除了要出錢出力,有時還要尋找義診地點——有時是一些「安全屋」,有時是球場和公園。

逆權浪潮 多人浴血

內科醫生Amy(化名)主要負責因吸入催淚氣體而出現呼吸困難、皮膚問題的病人,她和骨科醫生Tim(化名)同樣認為醫生參與義診是應份的,「這是我們的天職,如果有能力而有時間處理,我找不到一個原因不去做這件事……因為不舒服是很辛苦的,害怕也是很辛苦」。義診時,他們不時接觸到斷骨、斷筋、氣喘、皮膚大面積潰爛的病人,對方很憂慮自己的病況,需要擁有專業知識的醫生為他們講解病情。

病人因恐懼而不敢到「門面醫院」求診,從事地下義診的醫生也有他們的憂慮。Amy認為他們即使進行地下義診,仍是非常光明正大,「從來沒覺得自己不光明正大」。Tim立時拍枱指着Amy說:「(受訪)影樣!」他們選擇匿名受訪,在TG診症時,由於部份醫療服務如物理治療師等,必須見面義診,他們會先排除一些傷勢「很可疑」的病人,慎防「有鬼」。除了前途風險外,爸爸和Tim這兩個義務急救員同時也面對「救人會被捕」的風險。爸爸認識的一些急救員曾在現場被捕,這令他感到害怕,原來避得過子彈,也可能避不過被捕,更不知會在警局受到怎樣的對待。但每當他害怕時,又會反問自己為何要害怕,「究竟我救人有甚麼罪?我是完全無罪的」。

到底有多少示威者受傷而不敢求診?本文所訪問的,僅僅是其中一隊地下義診團隊,取其成立以來的其中50天求診數據統計資料,他們在50天裏共接獲300人求診,平均一天處理六個病人,其中55個屬緊急或危急個案。求助者絕大部份是年輕人,最年輕的是六個月大的嬰兒,因接觸催淚氣體而令皮膚出現問題。爸爸之所以擔心被捕後不知會在警局發生甚麼事,是因為這300人裏,多達206人的傷勢與警暴有關,受傷原因包括受催淚氣體或胡椒噴霧刺激、直接被射擊物擊中、直接被警察攻擊、拘留期間受傷及因水炮車受傷。

最初,義診團隊只關注身體傷害,沒料不少示威者因精神創傷而求診,他們連忙成立了健全的精神科團隊,成員包括精神科醫生、臨床心理學家、精神科護士和社工等。精神科醫生Katie(化名)正跟進兩至三名病人。他們平均一天接獲一人求診,再分流給不同成員跟進。Kaite從未與病人見面,只靠電話診症,她認為這造成很大的局限,「因為精神科始終有很大的主觀成份,不同人問問題,如何去問,或病人覺得你怎樣、說多少真話,每個精神科醫生問到的東西都有些分別」。日常在醫院診症,她除了與病人面談,還會與病人的親人和熟人聊天,以取得更多資料,較為客觀地分析病人的情況,然而當精神病診症要在TG進行時,保障私隱與準確診斷本身存在矛盾,病人在午夜跟她說要自殺時,她難以掌握對方是常常這樣說或是自殺動機很強。

Katie也較難判斷病人所說的話有多真實。一個病人長期失眠,夜半常常聽到警笛聲,他的朋友被捕後,他常常懷疑自己是否被人跟蹤,會否成為下一個被捕者。最初Katie覺得病人的說話很合理,且不是完全沒有證據的,但再問下去,卻發現對方原來有妄想症狀,是思覺失調且初次病發。她建議病人必須看精神科醫生,要吃藥,TG診症是無法處理他的精神病的。可惜對方拒絕,更不再聯絡她。她無法像平日在醫院診症一樣,強制要求病人入院治療,並與病人的家屬解釋病況。

與Katie 相反,物理治療師Lily(化名)必須面見所有病人。由於義診病人對物理治療的需求很大,她惟有減少自己的正職工作時間,每星期用兩至三個下午義診。每次把各種器材帶到病人住處附近,可能是在公園替對方做物理治療,她都感到很心痛,「其實未醫已知道不會醫得好他,廿幾歲或十幾歲已有長期痛症在身」。幾個月來,她見證着病人越來越多、傷勢越來越嚴重,她能夠憑傷勢推測病人如何受傷,令她更感難過。她從事物理治療工作多年,通常年輕人是因為運動創傷或交通意外而求診,她從未見過這麼多年輕人要做物理治療是因為被毆打,很多受傷是不必要的被虐待,「例如有些骨折一定是被人虐打,還要打完後延誤治療」。

Lily不斷接收被打至嚴重瘀傷和骨折的病人,「斷骨移位」這種嚴重傷害是常見病況。「移位可能是因為骨折後幾小時也不許送院,或在骨折後仍然很粗魯地對待病人。本來斷骨是第一時間要固定它、不能郁動,但現在是不固定傷勢,還要扭他(傷者)的手,就會由普通骨折變成移位骨折,會造成永久傷害,所說的是以後不會十成康復,因為移位後的骨,所有組織、韌帶都受傷了,就算做多少次物理治療、多少次手術也不會完全康復,我真是很傷心。」

醫生總是很想病人康復,然而他們接觸的病人卻對這場運動非常傷心,即使扭傷、斷筋甚至戴着手托也要繼續到運動現場。Lily為病人做兩、三次物理治療,對方稍微可以走動又到現場,然後受傷又再回來,「我會跟他說這個傷勢不能夠跑,要多點休息,但他們不會聽」。Tim把一個剛拆石膏的骨傷病人轉交職業治療師Peter(化名),替病人做了一個手托,提醒他不要外出,病人還是到了現場,然後告訴Peter:「我整個手托都是催淚彈氣味。」Peter只好約他重造一個手托,順道替他清洗傷口。還有一個病人因為吸入過量催淚氣體而全身皮膚大面積潰爛,卻不斷問Amy何時會康復,當Amy如實說他的病況很嚴重時,病人因自己無法再上前線而非常傷心。

一群醫生因為香港人「有病不敢睇醫生」而組成地下義診團隊,最想的卻是團隊盡快結業,Amy說:「因為無人去做這件事,是代表大家回復正常生活。但你說這是否可預見的美好將來……」Amy沉默下來,Tim立時說:「光復香港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