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問最讓人厭惡、惡心的動物,已在地球存活超過三億年的蟑螂(曱甴),絕對名列前茅。不過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簡稱北一女)生物教師蔡任圃,卻想要打破一般人對蟑螂的觀念。對他來說,蟑螂能在地球生存這麼久,正是以小博大的象徵,恐龍絕種了,蟑螂還活着,甚至人類絕種了,蟑螂都還可能繼續演化。「不要想得第一、要比誰厲害,那些都是一時的開心,真正重要的是生命的韌性!」
撰文:吳紹瑜 何哲欣
攝影:葉志明
這是他從蟑螂身上學到的人生觀,他開班授課,想告訴莘莘學子生命的意義,不要因為不了解或不熟悉就討厭其他生物,也不需在意別人的異樣眼光,「逞兇鬥狠並不是王道,活下去才是王道,不要小看自己的人生。」
講到異樣眼光,在採訪蔡任圃時,我不斷問他,為甚麼情有獨鍾研究蟑螂?都不擔心別人的異樣眼光嗎?師承蟑螂研究大師林金盾的蔡任圃,笑說自己是誤打誤撞,當初只是崇拜林金盾的教學風範,希望找林金盾擔任指導教授,「我進蟑螂實驗室就是種緣份,如果他(林金盾)當時是挖糞便研究,我也會跟他一起研究。」
開口就提糞便,這人真是老師嗎?我不禁心中納悶。但蔡任圃其實已在中山女中擔任教師超過10年,去年轉到北一女任教。他在北一女教室二樓走廊放置了十幾個昆蟲飼養箱,強調自己飼養的蟑螂,跟野生蟑螂不同,「我養的蟑螂很乖,而且不是隨便丟個飯盒,就養得活。」
這跟大家一般的認知有點不同。蟑螂不是生命力超強的嗎?蔡任圃說,蟑螂是繁殖能力強,一個卵鞘,10天左右就可以孵出16隻小蟑螂,但蟑螂本身還是很脆弱,有害怕的天敵,很容易被吃掉。
動口不動手 「蟑螂的華麗食相」
在蔡任圃眼中的蟑螂,脆弱中又有點可愛。他從研究生時代開始接觸蟑螂,他愛上蟑螂黑中帶黃的美麗斑紋,還有療癒的吃相,「你看牠進食的時候,只動口,手腳都不動,我形容是『華麗的進食秀』。」
等等!可愛?華麗?甚至是療癒?一般人很難拿來形容蟑螂的形容詞,蔡任圃卻講得一副稀鬆平常的樣子。還是先回到最原始的問題,我不斷追問蔡任圃,「真的沒有人對你有異樣眼光嗎?」
蔡任圃說,他把蟑螂當實驗動物,研究蟑螂行為,當然也還不至於把蟑螂當寵物,抓蟑螂又親又抱。不過身為科學家,蟑螂與所有眾生平等,不該被異樣對待。秉持着這樣的精神,他不覺得會遭遇到甚麼異樣眼光。
「如果大家覺得這獨腳仙好可愛,大家從小就喜歡養牠,那也不需要我推波助瀾,但如果你今天對某種昆蟲很厭惡,那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牠,所以我要趁這機會跟同學說,『生命真的很美麗,你要看到不同形式的美麗』,這是我的切入點。」
而且對蔡任圃來說,把蟑螂當實驗動物,還有最現實的考量。「蜜蜂、蝴蝶也可愛,但如果我今天拿毛毛蟲、蝴蝶做實驗,或是拿老鼠、青蛙解剖,都可能會有人抗議虐待動物,但解剖蟑螂,從來不會有人抗議。」他說:「我期待某一天台灣有個『愛蟑螂協會』來檢舉我,如果哪天成真,我們的教育就成功了,因為所有生命都被照顧到了。」
好,養蟑螂不會遭受到異樣眼光。那為甚麼偏偏要到女校開蟑螂選修課?是想嚇唬高中女生嗎?蔡任圃解釋,人生的際遇就是先讓他考上中山女高,去年又因家庭因素,申請到北一女,並沒有特別挑女校。怕蟑螂並沒有男女之分,在女校有超過一半以上的學生都不怕蟑螂,他開課一班原本只收18人,卻常常爆滿收到30名學生,而且他在校外辦的營隊遇到男學生,營隊中怕蟑螂的男生,有時候還比女生多。
蔡任圃不擔心學生怕蟑螂,反而擔心一點都不怕蟑螂的學生。生物課解剖蟑螂,有學生直接徒手扯開蟑螂的身體,蔡任圃忍不住要提醒,科學實驗不能這麼輕率,要戴手套、要拿鑷子,避免人為的干預影響研究結果。當然也難免會有學生模仿藝人周星馳的經典台詞,幫蟑螂取名,他也要適度提醒,「畢竟你一個禮拜後就要解剖牠,不能把牠當寵物,跟牠太親密,夾雜個人情感。」
講還講,他每學期開課,會讓學生帶蟑螂回家觀察一個禮拜,但一個禮拜過去,也是常遇到學生不還蟑螂,想繼續在家養。還有學生剛選修上課程就迫不及待問,「老師你的蟑螂何時要派發?我媽媽想看!我修這個課我媽媽好興奮!」他覺得,這都代表學生對科學實驗的態度還不夠嚴謹。「解剖完,我會回頭跟學生講,你犧牲了一條生命,你在犧牲這條寶貴生命過程當中,有沒有學到東西?如果沒有,那這條生命被你白白糟蹋了,這樣對嗎?」
談起蟑螂,蔡任圃眼神閃閃發光。他說,蟑螂大概有4,000多種,大部份都是生活在森林裏面,森林中的蟑螂有各種不同的顏色,有些翅膀呈現半透明,有些身上花紋很多很美,還有一些長得像甲蟲,甚至有些瀕臨絕種的蟑螂必須放在博物館內,而人類認識的蟑螂可能不到五種,卻因為少數幾種的外形,而認為所有蟑螂都是惡心的。
他一直努力要幫蟑螂擺脫「害蟲」的罵名。「害蟲與益蟲,是用人類的角度來看,牠吃掉我們的糧食、傳播疾病,當然是害蟲,但以整個生態系平衡來講,蟑螂是生態系中的『清除者』,幫助一些物質的循環,若森林中沒有蟑螂,生態系無法運作。」
至於傳染疾病,蔡任圃說,相較於蚊子,一年可能有數十到數百人因為登革熱、瘧疾死亡,但卻沒有人因為蟑螂傳染的疾病而喪命。「蟑螂頂多就是爬過你吃的食物,讓你過敏、肚屙,頂多住院,很少人因為蟑螂死掉,以病蟲害來講,蚊子最可怕,蟑螂相對小很多!牠只是消耗人類糧食而已。」
體味趕走天敵「求生意志好強勁」
身為生物教師的蔡任圃,不只教生命的意義,更傳授人生的哲理。他跟學生講,討厭蟑螂、覺得蟑螂惡心,是因為蟑螂身上的氣味,但這氣味是為了把天敵嚇跑;牠為甚麼動作那麼快?是為了逃亡。「你看牠全身上下,有哪個構造是拿來欺負別人的?沒有!都是為了不要讓自己被殺掉、被吃掉,牠是非常弱勢的昆蟲,但為了求生存,你看牠多麼努力。」
「你會害怕蟑螂,都是因為你的不了解,你了解之後就會有同理心,知道原來牠是為了生存而努力,反觀你自己為了你的人生,努力了多少?我覺得這是人生很好的教材,可惡之蟲必有可愛之處,可愛之蟲必也有可惡之處,其實這也是科學家的人生觀,不要有先入為主的認定,等研究完全貌後,再來評論。」
正因為不能有先入為主的價值觀,蔡任圃研究蟑螂,也沒有任何目的。對他來說,科學家做研究,如果只是想要應用,反而會限制研究的發展,只要能讓人類文明進步,當全世界第一個知道答案的人。「正!我好厲害!」這樣就夠了,他說。
不過蔡任圃有時候被逼急了,還是會坦承蟑螂研究有其應用面,可以幫忙解決家家戶戶的蟑螂問題。他教學生,蟑螂胸部有三個神經節,只要在胸部施壓,蟑螂就會如同被點穴,動彈不得,這時候再拿掃把把蟑螂清走就好,「我希望人類能與蟑螂達到生態平衡、共榮共存。」
蔡任圃曾獲北市第13屆中小學及幼稚園教育專業創新與行動研究「特優」獎,並在2017年獲師鐸獎。不過蔡任圃並不認為是因自己研究蟑螂標新立異,才獲青睞。
蔡任圃在學校的一角養起蟑螂,大約有近萬隻。
他覺得得獎意義在於,自己在學校推行的理念,希望不是只給學生書本上的知識,「現在的學校都在訓練學生考試,老師自己在求學過程中也沒有學好,對學問不求甚解,當老師都不再有做學問的態度,我們怎麼教學生做學問?我想要以身作則,自己釐清生物學上的一些重要知識,把資料查清楚、說明白,一旦學生問到,回答時也比較有自信。」
但師鐸獎還是提醒他,肩膀上的擔子更重要了,「只要一偷懶,大家會說,『師鐸獎不過如此』,讓人壓力很大。」他說,師鐸獎的意義是要教師發揮影響力,讓整個台灣的教育界往上提升,「得獎壓力大,不過也因為有這個壓力驅動我,我該為台灣的生物教育做些事情。」
蟑螂有天敵,人生也可能有宿敵,但對生命的態度與生命本身的價值,卻應該是眾生平等。40幾年人生,有過半歲月都與蟑螂為伍的蔡任圃說:「雖然大家都討厭蟑螂,但我審視人生發現,我對蟑螂沒有甚麼幫助,但蟑螂卻大大的幫助了我。」蟑螂不只是蔡任圃的益蟲,幾乎可說是益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