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 Gauguin現在華文世界通譯高更,張愛玲《忘不了的畫》則譯果庚,可能是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人的習慣,也可能是姑奶奶我行我素獨創一格。這篇收在《流言》的散文我十六七歲第一次拜讀,養在南洋滿腳牛屎,文中提到的畫一幅也沒見過,二十三歲那年初訪紐約,五十三街的現代美術館當然是必到景點,樓上樓下馬堤斯和畢加索之間亂轉,高興得像闖進了無人把守的糖果店,貴客自理任食唔嬲。忽然見到幅又藍又黑的油畫,幕天席地女人打橫躺着,瞓得太甜了,跑來一隻獅子聞頭聞腳都不知道,杞人尚未開始憂天,越劇《紅樓夢》的賈寶玉搶閘附體,失聲驚呼「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卻似舊時友」。這個妹妹我當然見過的,身上穿的「最簡單的麻袋樣的袍子」雖然並非張形容的「白底紅條」,而是接近那時剛剛被同志社區採納為標誌的彩虹色,但是「一層沙,一層天,人身上壓着大自然的重量,沉重清淨的睡,一點夢也不做,而獅子咻咻地來嗅了」,真是化了灰都認得。
張說它是無名作品與事實不符:英文叫《沉睡的吉普賽人》,法文原題《沉睡的波希米亞女子》,畫家昂利盧素,現代美術館還收藏他的《夢》,沙漠換了叢林,一隻公獅變成獅伉儷齊上齊落,另加蛇、雀、象和馬騮,人體模特兒縱使原則上保留「埃及人的寬黃臉」,卻由黑珍珠轉為白裏俏。當年令張驚艷的「超寫實派的夢一樣的畫」,大概是畫冊或明信片複製品,而且分色應該有點問題,否則右下角那隻土色的水瓶在她筆端不會變成「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