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做首都】
抗爭六個月,十八區開花,這邊圍警署,那邊堵路,區區光復,網民謔稱為首都之爭。最先收穫的,是鄰里關係,果籽一連數星期,走訪各抗爭重鎮,聽聽街坊怎麼說。
抗爭迄今已逾半年,黃大仙居民一路走來逐漸覺醒,上月區議會選舉更成功以選票踢走所有建制派,民主派全取25個議席,黃大仙的「黃」可謂實至名歸。竹園,又名竹園鄉或竹園村,原本是黃大仙區域的地名,然而現今世人眼中的竹園鄉,彷彿只有排檔及士多,卻不知這狹小的一隅,仍有幾十戶人家聚居,發展巨輪在此停滯,這一帶仍保留着歷史中香港木屋區的模樣。
這個地方,名叫「竹園鄉」,亦叫「竹園聯合村」,村落在清朝已有記載,範圍曾遍及現今天馬苑、竹園北邨、竹園南邨、黃大仙下邨及鳳凰新邨一帶,有數百戶人聚居。黃大仙的舊稱「竹園」,正由此而來。自1957年起的多次拆遷及建樓,村落默默成就黃大仙的興旺發展,然而剩下這一小塊,卻被大眾遺忘。一直到早前的黃大仙警民衝突,催淚彈與汽油彈誤中竹園鄉,加上新公佈的施政報告計劃收回市區三大寮屋區——茶果嶺村、牛池灣村及竹園鄉的私人土地,才令這條村落再次被大眾看見。
寮屋拆遷在即 土盟幫居民
跟着土地正義聯盟成員吳卓恆(恆仔)、候任龍上區議員陳俊裕(阿裕)走入竹園鄉,膽戰心驚。縱身處市區,四處熙來攘往,越過排檔入村,卻變成了另一片天地:在大型屋苑的燈火圍繞之下,村裏道路狹窄,九曲十三彎,頭頂電線纏繞,滴水處處;除窗戶透出亮光,沿路無任何照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中,根本分不清從腳旁跑過的,是貓還是老鼠。
本以為這樣的村落,居民必然生人勿近,大家卻好不熱情。這邊廂,有人把我們帶到由舊倉庫改建而成的劏房,看看這個十多戶人家共用的廚廁,衞生環境有多惡劣;那邊廂,有人帶我們看附近水渠,說雨天一到,坑渠水便會倒灌湧出;又有人帶我們回家,獨立屋內鋪有簇新牆紙,還有小露台種滿花草,讓我們看到劏房以外,寮屋戶的生活狀態。
以往在土地正義聯盟,恆仔大多負責新界寮屋的拆遷事宜。自本年3月得知竹園鄉將要拆遷,他便開始走入村內,聆聽居民的訴求,組織居民以向政府爭取合理賠償。談到竹園鄉寮屋區有何特色,他說:「竹園鄉最大的特點,就是細,佔的空間只有0.5公頃。它的小格局,就像城中村一樣。」
他坦言市區寮屋戶與新界寮屋戶所面對的問題截然不同。新界寮屋大多滿足農業需要,讓村民有地方擺放及處理農作物;而市區寮屋的居民,有些因為自小在此生活,不忍離去;有些因為唯一資產就是這間寮屋;但對於更多的人,則是一字記之曰:窮。他嘆道:「住寮屋可以是一種選擇,但居住環境如此離譜,就確實有問題。」
候任區議員阿裕:政府懶理
所謂寮屋,指的是非法佔地而建的臨時居所。40年代開始,香港人口暴增,房屋供不應求,不少人遂在未發展與未批租的土地搭建居所。寮屋曾經為無數港人提供棲身之所,但當時代巨輪輾過,這班追不上發展步伐的居民,其利益卻不獲重視。恆仔說:「與其說政府忽略了寮屋戶的訴求,不如說在香港,一直都不認為寮屋有價值,可能覺得它沒有土地的業權,但那一磚一瓦,其實都是居民的財產。」
1982年,房屋署為寮屋用途與持有人進行登記及發牌,在不得易手、租借、改建和改變用途的情況下,臨時准許登記寮屋繼續存在。但事隔20多年,不少寮屋居民已經不是持牌人。香港現存八萬戶住用寮屋,而三十萬非住用寮屋中,亦有不少人居住。因應新界東北和橫洲收地風波,2018年5月10日政府推出「發展拆遷行動特惠補償及安置擬議加強措施」(簡稱「510方案」),容許非住用登記寮屋的居民自願登記,並讓在已登記寮屋的居民,於拆遷時選擇一次性的特設津貼或上公屋,如住滿七年,更可免經濟狀況審查上樓。
政府表示,竹園鄉現存49戶的登記寮屋,但村民卻表示實際戶數比統計數字更多。竹園鄉現址曾是紗廠,其中一棟兩層高的倉庫被劃成多間100呎左右的劏房,居民更要共用廚廁,衞生情況惡劣。朱太是下層住戶,在竹園鄉住了30年,當年以50,000元買了這個約130呎的劏房單位,住了一家四口,與另外兩戶人家共用廁所。她說當時的50,000元,已足夠支付市區400呎單位的首期,「因為那時孩子年紀小,我怕有甚麼事,我供不到樓,怎麼辦呢?我不如一了百了,一次過買下來。」
雖然買賣及租用寮屋均是違法,但朱太坦言當時毫不知情,「那時沒這樣想過,因為人人也是這樣做的。」本想一邊住,一邊等收地,誰知30年就此過去,地收不成,樓價卻水漲船高,高不可攀。為此,她只能忍受曱甴鼠患、油煙廢氣、渠水倒灌、嘈音滋擾等問題。朱太嘆道:「有甚麼問題,政府都會說是私家地,就算小販隊都進不了來。」
身為竹園鄉所屬選區龍上的候任區議員,阿裕翻查區議會紀錄,發現以往對於竹園鄉的討論,不過是在附近防治蟲患鼠患,對如何幫助寮屋居民及處理拆遷問題,從未着墨。他說:「有些村民都會跟我們說,把村地給你們建小巴站、建馬路、建屋、建公園等,這裏只剩很少地方了,就沒人再理會了,因為好像再沒有發展價值。」他說起來,不無欷歔,「以前這裏整個範圍就是叫竹園,不是叫黃大仙。但現在大家認識的竹園,就是竹園北邨及竹園南邨,不會記得這裏叫竹園聯合村,或叫竹園鄉。」
67歲原居婆婆 被誤作新移民
問在此土生土長的陸婆婆,她認為自己是被遺忘的一群嗎?她思索一回後垂頭道:「可能已遺忘我們了,以為我們是新移民,我們都想走。」
陸婆婆今年67歲,在竹園鄉住了67年,從父母一代已經在此定居。她過去在此養大五個兒女,現在專心照顧五個孫兒。她強調:「我很想在這裏住,這裏是我的根。」她又笑道:「我現在照顧五個孫兒,都是在此長大。我不敢說應不應該拆,但是我就住慣了。」陸婆婆愛笑,把所有苦事都說成樂事。走出村外,看着四周的屋邨,她笑着憶述以往眼前所見的全是農地、魚欄及寮屋;那些年的苦日子,香港制水,她每四天就要從附近的徙置大廈擔水回家,一擔水盛惠兩毛錢;竹園鄉不時發生火災,更有婆婆曾被活活燒死,陸婆婆憶述當時情況:「好驚,真係有水放水,冇水散水!」
看着黃大仙從一片田野化成屋邨市鎮,亦看着舊日的鄰居好友逐一搬離。問到她會否覺得孤獨,她又霎時靜下來說:「有時真的感到很孤獨。」她說:「都是以前最開心。以前很簡單,有空就與街坊打牙骹、聊天及玩啤牌麻雀,你說開不開心?現在老的走了,年輕的又不和你玩,你說是不是?」
自1957年政府逐步拆遷竹園鄉開始,這個發展滯後半世紀的古舊村落,終將邁入黃昏。陸婆婆大感可惜,只因此處承載了他們幾代人的回憶,亦見證了黃大仙的歷史。依據過往的拆遷經驗,阿裕估計竹園鄉居民最少要等五六年,才能獲得安置賠償。他正着手為村民解決渠務問題及增設街燈,希望在漫長的等待過程,至少能改善他們的生活。他說:「我想作為區議員的角色,是我們可以早一步知道這些消息,與街坊聊聊,希望他們有好的安置。」
寮屋居民各有訴求
竹園鄉的居民混雜了新移民、低收入戶及原居民,他們各有訴求,然而2018年政府公佈「510方案」時,卻沒有徵詢過寮屋戶的意見。
以屋換屋
朱太住竹園鄉30年,當初以50,000元買下130呎劏房單位。期待收地多年,她希望拆遷時,政府可以「屋換屋」的方式作出賠償。她解釋:「這個單位,我死了以後可以給兒子住。但如我住廉租屋,我死後就會收回單位,我覺得完全沒保障。」
上樓公屋
阿芳從內地來港十多年,住過竹園鄉劏房,後來以11,000元租金在竹園鄉租了約700呎的單位,算是全村最「豪華」一間。她希望可以獲派公屋,不用再「捱貴租」。
不想搬遷
郭太太同樣從內地來港,丈夫在30多年前買下竹園鄉的獨立寮屋,以前舖後居的方式經營士多。為了生計,亦因為覺得寮屋的居住空間較大,他們不想搬遷。
隨遇而安
陸婆婆今年67歲,在竹園鄉出生及長大,是竹園鄉少見的原居民。她在此養大五個子女,平日盡享兒孫福。她說:「你說這兒環境好不好,年輕人當然說不好,但對我們老人家來說,隨便和方便,就可以了。」
記者:譚舒雅
攝影:劉永發、伍慶泉、徐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