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會「渴恐怖片」的人——是渴求看恐怖片、驚慄片,總之是嚇一餐,反而可以讓現實中的焦慮感得到紓緩。
早有心理學研究指,恐怖娛樂與壓力調適存着反比關係;那就是說,越能投入感受光影中的恐怖設計,就越能減壓、釋慮。
這個反比關係,亦指向了社會的集體情緒,比如社會氣氛不好,人人積壓積慮,那就看電影的恐怖驚慄,竟然可能是紓緩良方。最近台灣電影《返校》成了香港觀眾的投射,甚至感同身受,未知會否就是這個原因。
《返校》說60年代台灣國民黨政府為了鞏固管治,就極盡清算共產黨之能事,連學校內想搞讀書會都不可能。電影以鬼片包裝是gimmick,但裏頭更可怖的是人物的互相批鬥——即香港反送中運動所說的「篤灰」。以至戲中人物比如妻子向丈夫的報復,或學生對老師的告密,各有原因,都是「白色恐怖」。
電影取得剛完結的金馬獎「最佳新導演」及「最佳改編劇本」,不無原因,是台灣人的集體回憶,都呈現在戲中主角那如鬼域的夢境,而讓人想像到昔日的焦慮。
說是「想像昔日」,因為今日觀眾未必經歷過上一輩的悲情城市,惟靠電影把學校拍成陰間一樣,才教人更具體地看到寶島人民的惡夢過去。不過更可圈可點的,是香港人看完電影,竟有自身聯想,才更難熬。
最明顯的,是校內軍官橫蠻而暴戾得如同怪物,就教人想到防暴警察;以至老師的熱心教育,叫學生思考更多,卻都隨時被批鬥至死,都讓觀眾想到在極權體制下,良心教育工作者的宿命。還有學生爭取閱讀自由的操舉,卻也被打壓收編,就恐怕會是影射政治制裁了。
這些本是香港人不以為意的虛構元素,竟與現實接軌;而這又與8、90年代在六四陰霾下的香港恐怖片文化差天共地;那時香港電影類型開枝散葉,恐怖如殭屍片鬧鬼片盛行,亦夾雜打打笑笑,有說是對於國內六四,以至香港前途的迴光返照,都見末世狂想荒誕共冶一爐。
今日的回看這些末世說法,原來只是離地解讀;因為過去的焦慮惶恐,都只像隔岸觀火地去想像中國,再遠觀香港,而這都不及此刻本土社會的紛擾扭曲。
弔詭地,香港已拍不出這種恐怖片,更不會把極權管治,以主流電影曲線呈現。是故《返校》雖是台灣的集體回憶,卻更是香港的未來夢魘。然而我覺遺憾,是今天靠電影嚇幾多餐,都已難解我「渴恐怖片」的娛樂情緒;因為一切都已不在娛樂文本,卻在埋身的可怖現實裏。《返校》來到香港,觀眾感同身受,卻超越減壓釋懷的心理解讀了。
撰文:陳嘉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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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銘,以文字品評娛樂,用筆桿敲擊文化。在大學教授電視電影,於生活敬愛動物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