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8日,科大男生周梓樂於將軍澳尚德停車場墮樓,留醫四日死亡。
死訊傳出當天,科大正舉行畢業禮。消息經證實後,校園中庭的畢業禮舞台旋即被激動的學生和示威者佈置成靈堂,擺上白花和蠟燭,寫上「周梓樂同學 Never forget never forgive」。
那時伍桂麟正在科大圖書館主講「生死之約」講座,職員上前遺憾地告知,由於校方通知所有教職員須在1時後下班,所以講座要腰斬。走出圖書館,看見校園中庭有年輕人圍坐悼念、摺紙鶴和貼文宣,他百感交集。
「我要為同學講一堂書,關於生死議題……但正正當日早上佢哋就要面對自己同學的離世。」這一課,原來已在現實中進行。
伍桂麟是遺體修復師,近年經常出入校園宣傳生死教育,今年10月獲獎成為今屆十大傑出青年之一。主辦方請他發表對時下年輕人的寄語,他發現自己有點無言以對。
「點勉勵呢?我想問……𠵱家發生緊咁嘅嘢,勉勵啲乜嘢好呢?」話裏似乎有一種愧疚。
撰文:李紫瑩
攝影:Fred Cheung
訪問在周梓樂逝世後數日進行。記者和伍桂麟來到周同學出事的停車場,他佇立尋思良久,在綿延數百米的紙鶴串和彩色便利貼中,留下這一句︰「香港人會還你清白,你和所有死者,必沉冤得雪。香港人,一個都不能少!」
被死亡籠罩的城市
作為一名遺體修復師,伍桂麟的生活日常是和死亡打交道。過去在殯儀館工作,他的職責是替遺體防腐、化妝,供家人在喪禮上瞻仰遺容,及後出殯;如今任職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解剖室經理,平時負責協助醫科生解剖教學,亦推廣「無言老師」遺體捐贈計劃,公餘時間則致力宣傳生死教育和哀傷輔導。對於死亡,他習以為常。
但過去幾個月,似乎連一般香港人對死亡都不再陌生。6月中,梁凌杰墮樓身亡,為反送中運動首名離世抗爭者,全城震撼。但其後,第二、第三、第四個個案出現,消殆的生命漸漸變成了一個不斷更新的數字。
這不代表香港人不着緊。「就算一個普通屋企人的死亡,對一個屋企的創傷,衝擊都好大;當一些人的死亡是因為社會運動衍生出來,而這場運動牽涉肯行出來的人數是200萬以上,你諗吓嗰個能量本身有幾大?」伍桂麟說。
可是能量越大,負面的情緒越難消解。正因為運動牽動200萬人的情緒,當有「手足」犧牲,所有參與運動的人像集體喪親,共同經歷着哀傷的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抑鬱和接受。問題是,由於運動裏受傷、自殺、疑似死亡的個案太多,很多人尚未走出上一個「死者」的哀傷階段,很快又要面對下一次憤怒與抑鬱。
伍桂麟形容,過去數月,很多抗爭運動的支持者在這五個階段裏循環兜轉,走不出來。
當政府持續不回應人民訴求,鎮壓力度越來越「重手」,抗爭者的反應亦越來越大。死亡往往如助燃劑,將集體情緒推到最盡,但在政府打壓下,這些能量無處宣洩。
「如果對住一個喪親者,我好惡,甚至用暴力叫你唔好哀傷,佢會唔會唔哀傷?可能會,因為佢會轉為憤怒。哀傷係需要去經歷,當有人用暴力唔畀佢咁樣做,可以想像個情況有幾壞。
「每一次有人死的時候,嗰種能量往往再次爆發出來。」
視死如歸的青年
有人因為抗爭死亡,也有人因為已有手足離開,變得更視死如歸。伍桂麟平時在大學工作,接觸不少會走到抗爭前線的年輕人。面對一個個懷疑死亡或失蹤的手足,許多青年被巨大的情緒負擔壓得透不過氣,總有人會找上伍桂麟。而話題離不開死亡。
有女生甚至請教他如何寫遺囑。注意是遺囑,不是遺書。「佢好理性計劃咗之後,發現寫張遺書係唔夠嘅,要諗吓個遺囑點寫。」換言之,這些抗爭者已在安排身後事。「佢哋唔係突然間就要生要死,好明顯係經歷咗一個好大的沉思,好理性咁去搵一個方法,等佢可以在犧牲後亦仍然能關懷到佢父母、朋友、同學。」
還有更多年輕人帶着疑問前來,期望伍桂麟能解開心結。平日在大學課堂和不同講座之間侃侃而談的這個男子,對時下的抗爭青年,卻坦言心有愧疚。
10月22日,伍桂麟獲選成為「2019年十大傑青」八位得獎者之一,以表揚他推動「無言老師遺體捐贈計劃」的貢獻,主辦方請他發表對時下年輕人的寄語。
「話晒都係十大傑青,傳統文化底下,呢啲都算得上係光宗耀祖,都係啲社會精英先有嘅殊榮。」他很明白遊戲玩法。「咁好客套地我都應該要感激吓,唔同人對我嘅栽培之類,事實上都要。」
但得獎一刻卻又慚愧。一來因為年紀,伍桂麟今年38歲,跟「青年」兩字漸有差距;二來過去半年反送中運動中,基於家庭顧慮,他和很多「和理非」一樣,只能在大後方支援那些真正走在抗爭前線的「傑出青年」:「他們不是我們想像中,唔識諗嘢唔識轉彎的後生仔;他們是我們將來的希望,他們仍然好有創意,會用不同方式去表達訴求。」
「佢哋都好傑出,佢哋唔需要攞『傑出青年』呢個獎,佢哋唔會稀罕呢啲嘢。」
身處最壞的時代,面對當權者和執法者的暴力和殘酷,拿了獎卻高興不起來,勉勵說話也說不出口。他能做的,只是在追求自由與公義的路上,成為所有抗爭青年的同行者。
「攞呢個獎,supposed應該係下一代青年人的榜樣,但我好似冇嘢可以set到畀佢哋睇,所以更加要自己再做啲嘢,讓他們覺得,仍然有人在同行。」
義務協助 與生者同行
「同行」二字,知易行難。究竟可以怎樣做?
當選傑青後,伍桂麟沒發表冠冕堂皇的得獎感言,反而宣佈將推出「逝去同行計劃」,義務為面對親友因自殺等非自然原因而突然離世的人,提供殯儀安排、情緒支援、遺體修復等服務。
為何有此念頭?「一定同梁生有關係。無論係梁生,或者呢段時間出現的其他非自然死亡個案,都令我決心要去做呢件事。」
6月15日,梁凌杰在太古廣場高處掛上反送中標語,身穿黃色雨衣墮樓身亡。聽到消息,伍桂麟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要讓先人遺體完整得體、有尊嚴地去走最後一程。於是他嘗試接觸梁的家人,以提供幫助。
「梁生一定唔係一個普通的遺體,因為佢已經是香港一個標誌。我覺得我所做的只是令他可以較得體,讓他的親友送行,亦都讓香港人見到這樣的人值得有一個機會,有尊嚴地離開。」
矢志跟香港青年同行的伍桂麟又記得,梁凌杰的公眾追思儀式上,數百人聚集獻花悼念,殯儀館外是數十米的黃澄澄太陽花海。太陽花,除了呼應黃色雨衣,代表了希望、力量外,亦與台灣學運同名。
不過五個月後,周梓樂的悼念現場似是另一世界:太陽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數之不盡的白花、蠟燭、紙鶴、memo紙。memo紙上反覆出現的,是「報仇」、「血債血償」、「黑警不得好死」等憤怒字句,伍桂麟一邊拿手機拍下,一邊慨嘆。
「呢啲說話,上次幾乎冇,大家覺得要幫梁生繼續行段路,大家仲會繼續去爭取要爭取嘅嘢……但係去到呢一刻,已經唔係好清晰。」他說,很多人有少許被仇恨而影響。「正如病的時候,有個傷口被細菌入侵,最後成個人就會被細菌去牽引,帶動了。」
伍桂麟認為,與年輕人同行,既要予以陪伴,有時亦要作適當提醒。他特別不希望年輕人被仇恨所支配,造成更多更深的傷害。可是現實是,當人們共同面對殘忍而巨大的痛苦,叫人不去恨,他也深知其實很難。「越來越多人出現呢個狀態,能夠快速解決嘅方法,似乎只要當權者先做到—例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點解一直唔做呢?」
後記:唔好變怪獸
訪問後三個星期,網傳周梓樂家人準備身後事時,被大圍寶福山殯儀館拒絕為其出殯的消息。相關報道馬上被廣傳,全城關注。當晚有很多人在網上撰文,表示願意義務提供協助,包括渣哥,還有伍桂麟。
記者當晚WhatsApp向他求證,伍桂麟馬上來電回覆,表示經朋友向周梓樂家人確認,身後事能夠妥善進行,但尊重家人意願,無法告知更多細節,只再三強調,不希望有任何人因此事而到寶福山「裝修」︰「我好驚啲人會衝上去。如果你不滿,杯葛佢、唔幫襯就得,嗰度嘅先人同家屬,係好無辜,佢哋今晚已經好擔心。」
話筒另一端的他聲線十分緊張,除了寫文呼籲,甚至請求記者幫忙︰「如果有傳媒可以幫手寫兩句,真係叫人唔好去破壞,會幫到好多。」也許這就是他口中,對年輕人的善意提醒:「唔好令嗰種『勇』慢慢喪失了理性,其實只係變了另一隻怪獸、另一隻暴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