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語】《戲棚》蘊藏地痞智慧 導演卓翔:豈止鬼古咁簡單

【電影人語】《戲棚》蘊藏地痞智慧 導演卓翔:豈止鬼古咁簡單

【電影人語】
「伶人用身體去記錄戲曲文化;圍繞戲棚各個行當的人,他們雖不是主角,也用自己的技藝甚至生活方式,作一種行為紀錄,每個人就像戲棚的每一跟竹枝,守護着一線梨園風光。」紀錄片導演卓翔侃侃而談,最後落了註腳,「倘若有天他們放棄了,竹棚就只能換成鐵棚,新一代便完全不知道這延綿一百五十年的歷史。」

繼《乾旦路》、《一個武生》,卓翔的新作叫《戲棚》,以香港獨有的竹建戲棚為主角,獲提名本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洪聖誕、北帝誕、天后誕、太平清醮,熱鬧的賀誕及醮會期間,香港各區仍會搭建起戲棚:從一根竹、一條杉開始,不用一釘一鉚,便可搭成容納千人的流動劇場。

諷刺是,戲棚是戲曲這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實物載體,但普羅市民見戲棚就想起盂蘭節、想起鬼,結果一見就兜路走,百年搭棚技藝隱藏都市,緩緩沒落。

「戲棚在香港有150年歷史,大陸早就禁了,但過去30年搭棚數量縮了四成,大澳最風光時一年有七八台戲,現在縮了一半。」卓翔說,香港原是漁村,漁民依賴神明保佑,昔日很願意花費做戲酬神,他也是拍《戲棚》才知道香港有逾百間天后廟,戲棚這異類空間穿插其中,是港人酬神、看戲、耍樂的娛樂場所,現在約有40個地區有戲棚,對某些人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因為《戲棚》,卓翔走訪了九個不同地方的戲棚,拍下了一日一臉的香港仍保存的獨特文化。

《戲棚》開首,就有這一幕:搭棚師傅在竹架中輕巧跳躍、舞繩弄結,無釘無瓦就搭出戲班專屬的巍峨雕堡,最後在狂風中爬上棚頂插上旗幟,儼如宗教儀式。另一戲棚蒲台島的峭壁之上,有伶人曾經跟卓翔說,試過八號風球在這凌空而建的戲台演出,唱念做打都感到風吹台動,又恐怖又刺激。

搭棚師傅們不少已年屆六十,因為年邁的老闆還堅持經營,他們出於道義也就繼續搭戲棚。「做紮鐵、搭工地好過啦,不用日曬雨淋錢又多啲,香港只剩兩家專搭戲棚的家族企業了,搭棚比戲班的流失率更高。」

卓翔回憶難忘一幕,他在工作室剪片時,發現搭棚影像除風聲雜聲外還有人清唱粵曲,很詭異的配樂,後來發現是搭棚師傅邊工作邊唱吟神曲。「可想而知,在戲棚不只是主角與群眾演員,無論是搭棚、領班、組織活動、舞台監督、衣箱甚至觀眾,他們本身都熱忱戲曲,才會在自己崗位上默默付出,撐起了戲曲舞台一片天,令戲棚活起來,他們本身就是戲棚的根根竹枝。」

《戲棚》還出現過一位年屆八十的老演員,每年演出神功戲的幾天都以棚為家。「昔日交通不方便,戲班人多以戲棚為家,大家在同一竹棚下吃飯聊天,但這風景已不復再,老伯還是維持這個習慣,一個人在戲棚煮飯、睡覺、看書,戲棚予他不只一個舞台,還是家。」

發揮港式效能 搭竹拆棚是絕活

你看到《戲棚》是一齣很安靜的戲,效發Frederick Wiseman的敍事方式,抽起台前光芒,聚焦台後風景,被拍攝者不發一言,竹棚升起落幕。卓翔形容,戲棚是敍事載體,這是一齣「有關職人的紀錄片。」

戲棚的興衰,直接反映香港的文化與歷史變遷,是一部「民俗誌」,這空間最吸引卓翔的是它蘊藏的地痞智慧。

「變形金剛式的衣箱,抽屜可以變個櫃,放在旁邊一塊殘舊的木板,原來是眾人的燙衫板。多功能是香港地痞智慧的結晶,也只有活在狹窄空間的香港人,才會想到最慳位又容易運輸的機關,發揮最大效能。」卓翔笑說。

拆棚也是學問。《戲棚》所見,鐵片的闊度與竹與竹之間距離天衣無縫,鐵片的索帶一鬆,便一塊塊滑落地上,捲起回收下次再用,像魔術般的靈巧絕活也是百年經驗的積累。

說起拍《戲棚》的初衷,卓翔倒帶2009年拍攝《乾旦路》時,他跟隨主角譚穎倫第一次走入戲棚,打開了神秘的潘多拉盒子。

「戲棚入面有很多細節,很神秘,好似進入另一個世界。因為大家連講嘢語調都不同,變了舊香港《獅子山下》的口音,當他們穿起水衫水褲和化妝時,整個互動很有趣。」屬於草根的戲棚猶如大牌檔,看戲時又嘈音響欠佳,觀眾自出自入,又傾偈又咬蔗,小朋友行來行去玩,但卓翔認為它生活感很強,可同時聽到社區聲音。「青衣和亞皆老街戲棚可聽到飛機升降,蒲台島風聲更大,更貼近戲曲的原始模式,以前就算在宮廷也是在戶外古戲台做戲,原始狀態好有魅力。」

追溯香港的戲棚歷史,或許更早於150年,只是未有資料證實。早期的戲曲與宗教有關,戲劇與神和宇宙溝通,戲棚在香港出現也是以祭祀功能為主。後來成為流動劇場的存在,像西方的馬戲團成為一盤生意,但更多人不知的是,戲棚好市井,但地位崇高,一直是梨園的紅館。

儼如梨園紅館 「任白都唱過戲棚」

「任白、汪明荃、羅家英等都唱過戲棚,較年輕的演員能夠被邀請到戲棚演出成為主要演員,才能證明得到行業肯定,就算在利舞臺、新光戲院演出都未算有代表性,只有戲棚才是,因為你要在鄉紳父老前表演,才算是一線名伶。」香港六七暴動後,港英政府着手去辦西方藝術的文化活動,各區開始建室內劇場包括大會堂,戲棚的需求減低,現在已再沒有由戲班營運的商業戲棚,往往只為了祭祀而建成,都是與廟宇、村落活動有關。

粵劇低潮時,神功戲養活一眾演員,而戲棚的角色不斷轉變。

好像由1961年開始的青衣戲棚,每年農曆三月十五真君誕及三月廿三的天后誕都會做棚戲,但更多市民是為了「掃街」而來,覬覦過百特色攤檔和美食檔,回味生炒糯米飯、嚤囉酥、臭豆腐、大菜糕、冰糖葫蘆等港式懷舊小食。

西九華麗的戲曲中心今年初正式營運,《戲棚》卻是戲曲中心委託的作品,前瞻之餘不忘舊,源於已離任的茹國烈作背後推手與監製,委以重任予年僅36歲的年輕導演卓翔。《乾旦路》、《一個武生》,他一直關注與記錄戲曲背後的邊緣人的辛酸,正在拍攝有關日本能劇演員的紀錄片。

迷上戲曲職人 「傳承需要很大力氣」

卓翔跟坊間的年輕人一樣,接觸粵劇只在電視東華三院籌款節目,看的都是唱爛了的折子戲。真正中毒,是在演藝念電影系時在劇院觀賞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當時我很納悶,憤慨自己咁遲才知道戲曲是寶。我迷上的不僅是戲曲藝術本身,更是從事這門藝術的人。」

談到拍攝的難度,導演分享:「不可以騷擾他們,後台是他們的神聖之地,沒劇本也不可重拍,全天然的紀錄,靠的是做好功課和執生。」

一直很喜歡《乾旦路》的英文名My Way。卓翔希望鼓勵青年們勇敢走自己的路,就算偏鋒、孤獨,一心去行,總能另闢天空。

做一台戲究竟要付出多少?

卓翔說,早陣子他請小思老師(原名盧瑋鑾的教育家)來看《戲棚》,完場後導演問小思感受,被輸送一陣死空氣。小思老師一番思索後吐出:「以後不敢同人講辛苦。從來我太輕易講辛苦,以後不敢,看過《戲棚》才知道很多事不是理所當然,傳承需要很大力氣,也需要很多智慧。」

卓翔在面書引述已故伊朗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Abbas Kiarostami)的一句話:「我覺得自己是一棵樹,樹不意識有義務要為地球做些甚麼。」

作為記錄者,卓翔不自覺也成了戲棚其中一條木杉,默默地在快速變遷的社會中,速寫可能消失的風景。

西貢滘西洲洪聖寶誕是卓翔首次接觸神功戲之處。他拍《乾旦路》跟隨當時中四的譚穎倫參演神功戲,感受到百年戲棚魅力。

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戲棚》,記錄這項在香港漸漸沒落的傳統搭棚技藝。

這一幕最震撼也是卓翔最鍾情的定格,沒有新血加入,搭戲棚將會不日失傳。

這座被稱為全港最難搭建的戲棚在蒲台島,每年的天后誕樹立在大海峭壁之上,娛神娛人,演出時有強勁風聲,演員走動時會感到舞台震動。

《戲棚》是一齣很安靜的戲,默默記錄竹棚升起落幕,台前幕後在安守本位。

戲棚有很多忌諱,有說鏡頭會將伶人魂魄吸走,所以演員在還沒開臉、臉部只上了白色顏料時,不能拍攝。

卓翔以戲棚為敍事載體說戲班眾生相,無論主角與群眾演員、舞台監督到觀眾都是專業人士,讓戲棚活起來。

戲棚文化在香港已經有過百年歷史,但多數人以為搭建戲棚僅與鬼節有關。

《戲棚》將於聖誕檔期12月20日上映

採訪:鄭天儀
攝影:周芝瑩(部份圖片由被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