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專題:國家暴力下的不屈靈魂─鄭南榕

兩岸專題:國家暴力下的不屈靈魂─鄭南榕

【昨日台灣 今日香港二之二】

自由民主很痛。

台灣從黑夜走向黎明的時代,行動思想家鄭南榕刊登〈台灣新憲法草案〉,極權政府發動專政機器圖謀出動惡法以死刑施壓。為了捍衞百份百言論自由,鄭南榕殘忍而溫柔地走上自焚道路,向國家暴力作出終極抵抗,為台灣自由民主抗爭寫下悲壯的一頁。

今年是鄭南榕自焚30周年,女兒鄭竹梅朗讀父親的遺作,殘忍而溫柔地寄語港人,自己的苦難自己擔當,自己的民主自己爭取。鄭南榕的戰友田媽媽表示,假如鄭南榕還活著,將為香港年青人受到的不公待遇,大聲疾呼,動員台灣人支持香港。

自由民主很痛,也很暖,如手足。

鄭南榕

《自由時代》週刊是鄭南榕一手創辦的雜誌之一。

鄭南榕於1988年12月10日國際人權日當天,於《自由時代》週刊刊出許世楷的〈台灣新憲法草案〉,支持台灣獨立。

《自由時代》週刊封底上印有「爭取100%自由」的宣言。

回到鄭南榕的覺醒時代

鄭南榕的辦公室燒成焦黑,寫字枱上鋪滿一層灰。他疼愛的女兒鄭竹梅現已長大成人,她走近已變成鄭南榕紀念館展區的總編室,嘴唇緊閉,神情肅穆。鄭竹梅不常來這裏,她媽媽、行政院前副院長葉菊蘭也不常來:「有時候,不去想就沒有關係,因為我們也是在這邊生活,你想到還是會難過。」

美麗島事件 造就台灣全民覺醒契機

1980年代是台灣苦難的時代也是最美好時代。1979年美麗島事件爆發,當局大舉搜捕黨外人士,發生林宅(林義雄)血案,社會陷入一片恐慌。不過,台灣傳媒破天荒公開報道美麗島大審判,社會逐步衝破國民黨加諸人民的種種枷鎖,普世價值及人文理念經過媒體穿透恐怖氣氛觸動人心。台灣中央研究院兼任研究員吳乃德指出。他表示,1977至1987年是台灣最美好的時刻,是全民覺醒的時代,黨外人士前仆後繼,醫生、律師、工人、小販等全民響應,為台灣自由民主作出無私奉獻:「我們現在看過去,這是最好的時刻,那時候你會發現很多台灣人有那個價值,為了public interest,為了民主,願意犧牲很多東西。」

台灣從黑暗走向黎明,鄭南榕也展開他的時代任務。

本身是外省人第二代的鄭南榕,先後在台灣輔仁大學、台灣大學修讀哲學,閱讀胡適、殷海光、李敖等自由派思想家的作品,一度探望當時受到軟禁監視的殷海光。殷海光辭世,鄭南榕傷心痛哭。1984年,鄭創立《時代》系列黨外雜誌,主張百分百言論自由,挑戰當時政治四大禁區──蔣家神話、軍方弊端、二二八以及台灣獨立。有教授躲在旅館「狂煲」,但又不敢把雜誌帶回,只能和志友見面時才偷偷分享。

時值戒嚴時期,國民黨實施黨禁、報禁,限制言論自由,鄭南榕為突破言論封鎖,以時代為關鍵字申請18張雜誌執照,自由時代、民主時代、台灣時代、先鋒時代。一本雜誌被當局查封,他仍可用類似名稱繼續發行,經歷國民黨無數次查禁,時代系列雜誌不脫一期,成為存活最久的黨外雜誌。

啟發台灣民眾 成精神領袖

鄭南榕形容自己為行動思想家,他一面辦雜誌,一面搞運動,是台灣黨外運動的「鷹派」,在體制外用遊行、靜坐、集會衝破台灣政治禁區。1986年5月19日蔣經國就職紀念前夕,鄭參與發動519綠色行動,要求百分百解嚴,在台北第一古剎龍山寺受到警方重重包圍,包括鄭南榕在內的多人在寺內靜坐抗議,台灣民主媽媽──田孟淑(尊稱田媽媽)等抗爭民眾亦在寺外靜坐聲援,震撼朝野。

「打、打、打、打……」那是包圍與突圍的對峙。鄭南榕等人號召遊行前往總統府抗議,台灣警方接報後封鎖台北艋舺龍山寺附近道路,遊行隊伍動彈不得,在龍山寺受到重重包圍,田媽媽等人伺機突圍,警察揮動警棍見人就打,田媽媽頭戴的斗笠也被打得快要爛掉,僅三、四人成功突圍,她索性在龍山寺對出的馬路靜坐,鄭南榕等人亦在寺內靜坐。田媽媽說:「鄭南榕坐在這裏就陪那些人靜靜地不說一句話,非常嚴肅的,讓你覺得肅然起敬,覺得他們是專心一志,就是為了今天不惜犧牲,就坐在這裏。」

田媽媽形容鄭南榕當時不是發號施令的人物,卻扮演精神領袖的角色:「在我的印象裏面,他是一個很沉默寡言,偶然是好像在想甚麼事情的人,那時候他還不是上第一個。因為那時候他不是很會出風頭,很衝很打的一個人。」在警方重重包圍下,519綠色行動抗爭者未能按計劃前往總統府示威。不過,田媽媽形容519綠色行動就像聖經中帶領以色列人出紅海的先知摩西一樣,發揮民主先驅作用:「這個信心讓台灣人有一種啟發性,我們要信心,我們要爭取,我們不要沒經過普選的總統。」

鄭南榕紀念館內的其中一個展區,呈現出鄭南榕當時自焚後辦公室狀況。

鄭南榕去世後,多年來依然是追求民主的精神領袖之一。

主張台灣獨立 將台獨禁忌搬上桌面

翌年7月14日,蔣經國宣佈解除戒嚴。

519綠色行動後,鄭南榕卻被台北市議員張德銘控告違反選罷法,未經審訊卻鋃鐺入獄,在台北看守所監禁,失去自由整整8個月。位於新北市土城區的台北看守所,和民居僅一條馬路之隔,看似是低設防的監獄,其實是台死囚伏法的主要刑場。

「我是鄭南榕,我主張台灣獨立。」台灣獨立是當年台灣政治及言論的禁區。1987年4月18日,鄭出獄後不久,他在台北市金華國中演講,公開主張台灣獨立。鄭之後推動蔡有全、許曹德台獨案全島聲援,繼而發動「新國家運動」。田媽媽說:「那時候第一階段(營救行動)還有別的人參與,後來第二階段他們就退出、不敢,因為國民黨講你這已經不是營救,這個已經是台灣獨立運動,所以鄭說好,你要抓,抓我一個,他統統攬起來,用他一個人的名字去申請集會、遊行。」「我們在遊行的時候,我跟他同一架車,他拿咪高峯,口渴了。他把咪高峯交給我,幾個人輪流,他就坐下來抽一口煙,望着天上的月亮星星,不知道他想甚麼。他那個時候就有覺悟了。」

鄭南榕在解嚴翌年再攻台獨禁忌,刊登許世楷撰寫的《台灣新憲法草案》,台灣高等檢察署後來以涉嫌叛亂罪向他發出傳票,要求鄭到署應訊。《自由時代》周刊當時指出,國民黨或以「惡法」《懲治叛亂條例》二條一之罪法辦鄭,令鄭面臨死刑判決。《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規定,凡觸犯刑法一百條(內亂罪)至一零四條罪者,處以死刑。

鄭南榕揚言「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他之後開始自囚於雜誌社內。「他封起他的雜誌社,都不營運的時候,他就拿個床在辦公室,他都不離開那裏,因為他抱必死之心嘛,他說over my dead body。所以他老婆也陪他在那裏,過年吃年夜飯也在那裏。」

兩個半月後,時任台北中山分局刑事組組長侯友宜率領上百名鎮暴警察包圍雜誌社準備拘捕鄭南榕,鄭自焚於雜誌社內。

那時候,鄭竹梅9歲,當時亦在雜誌社內。

被尊稱為台灣民主媽媽的田孟淑,與日本來的年輕人一起拍照留念。

自焚反抗  精神長存

「我是從後面後窗出去的,所以前面發生事情,我不大知道。我是後來看紀錄片或者看紀錄才知道,前面中山國中那邊 的圍牆(現在已經拆掉了)其實是站滿了鎮暴警察(類似香港防暴警察)。」鄭竹梅丟進很深的沉思中,努力地尋找當時所有記憶。相片顯示,全副武裝的霹靂小組手持盾牌,戴上頭盔面罩,有的在雜誌社下面的街巷列陣,有的從天台準備強攻,氣氛異常緊張。

「我覺得他在那天過世的這件事情,然後像你剛剛所講的在國家權力機構下面,然後去對待一個媒體人,然後,他用媒體人所能做到最大的抵抗的方式,他去表達他的反抗。」鄭竹梅說。

她批評當時警方行動漠視人權、違背良心:「到底人執行你自己的工作時,你可以做的決定是甚麼,但是我們必須知道,在普世人權價值下,我們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鄭竹梅說:「關於人的價值和我們人性的部份,我們要作出選擇,你知道選擇是甚麼,然後你要面對你心裏的恐懼,同時你要面對你自己的選擇。」

田媽媽及丈夫田醫生得知鄭南榕自焚,立即趕往雜誌社:「警察不讓我進去,田醫師跟那個公職人員在那邊上去了。他們告訴我,田醫師彎腰下去跪下去,抱着Nylon(鄭南榕的英文名字),他這裏(面頰)沒有黑,給他親再親,親他這兩個頰子,Nylon 、Nylon,你不能再為我們為台灣說話。」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爸爸不做這個(自焚)的決定就好了,他不做這個決定,就可以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努力?」記者問。

「可能他已經做了這個決定。我跟我媽媽就是接受。我媽媽可能有這個經驗可能比較知道,她曾問過他那我們怎麼辦?那爸爸真的跟她說:『那剩下是你們的事。』然後,其實,你說是很殘忍,也是很溫柔。」

「為甚麼溫柔?為甚麼我沒有意識到?因為他自困那71天都是跟平常一樣,只是他沒有出門,沒有出雜誌社。他對待小孩也是跟平常一樣,那麼的平靜。然後,就連4月7日早上他只是像平常一樣,叫我起床。就孩子的意識來說,那是一個平常的一天。」

鄭南榕是溫柔的父親,太太葉菊蘭當時是廣告界響噹噹的人物,工作繁忙,鄭南榕辦雜誌社,工作時間較自由,他接女兒上學放學、和女兒一起看叮噹漫畫,他在台北看守所8個月的牢獄生涯,寫下一頁頁的獄中日記,寄託對女兒、家人的思念。

鎮暴警察列陣的街巷已經定名為「自由巷」,30年前站滿警察的圍牆已經拆掉,圍板掛上鄭南榕、劉曉波、馬丁路德金等人權鬥士的畫像及警世金句。鄭南榕的話是這樣的:「我們一直深信,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是一個民主社會的『充份且必要』條件,我們更深信,所有的自由裏,第一個應該爭取的是言論自由,有了言論自由,才有可能保住其他的自由。」

鄭竹梅再次走過這一條熟悉的街巷。

「你想你爸爸嗎?」記者問。

「會!(現在也會嗎?)現在想念的方式一樣,就是在跟你討論的時候,他其實某部份精神還在我們周圍。在我們談論他的時候,他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