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八三年開始，中共每年都頒授名譽博士學位，能獲此「殊榮」者，不少確具真材實料，並非人人是「何美玉」之流。第一年受封的名譽博士共三人，包括李約瑟（Joseph Needham）。他生於一九○○年，本是劍橋的生物化學家，婚後搭上留學生魯桂珍（元配又離奇地接受了小三），研究興趣便轉向中國。本已通曉多國語言的李約瑟，很快掌握中文，然後花了半輩子，寫成皇皇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此書旁徵博引，牢籠萬象，足以藏之名山，李約瑟無疑是二十世紀的Renaissance man。但單憑學術，未必就得中共垂青，李的價值觀跟中共必有相通之處。
我想起同樣博學的文評家史坦納（George Steiner），在《沒寫之書》（My Unwritten Books）中講了一個關於李約瑟的故事。五十年代初，史坦納在牛津完成博士論文後，曾為《經濟學人》供稿。有次他被派往聖潘克拉斯市政廳，出席一個抗議英美介入韓戰的公開會議。那兒他初次遇上李約瑟，李以微生物學家身分登場，強調自己只講科學。然後，他向在場人士舉起一枚空彈殼，聲稱這是美國炮兵使用細菌武器的證據，他和中國專家已fact-check了。大會主席邀眾人發表意見，若無人反對，就拍一封電報給杜魯門總統，予以譴責。
史坦納望着李約瑟，相信他若非自欺，就是為政治文宣而欺人。然而史坦納沒有揚聲反對，因為眾人皆默然無語，他怕尷尬，不想成為焦點。結果媒體報道，大會「一致」抗議美方使用細菌武器。史坦納事後萬分沮喪，痛恨自己缺乏「道德勇氣」（Zivilcourage）。廿多年後，史坦納接受《現代大師》（Modern Masters）系列主編之邀，為李約瑟撰寫一書。李聽到自己躋身「現代大師」之列，馬上喜形於色，急不及待要接受史坦納訪問。
這時候，史坦納忍不住問：是否確信聯合國軍在朝鮮使用細菌武器？李約瑟面色一沉，室內溫度驟降。史感受到李的憤怒，以及怒火背後的詭詐。兩人從此沒再碰面，而那本關於李約瑟的書，就成了史坦納的「沒寫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