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波文月刊》五冊合訂本到我手上時,我淚掛頰邊,如見故人,猶晤知己。四十五年前的舊事矣!主宰《波文月刊》現世的是黃孟甫,波文書局主人,因愛書,在灣仔皇后大道東覓一舖位,豎起《波文》看板開業,營銷舊書,以五四時代書物最多,因而招引了不少新文學的書迷:高伯雨、簡鐵浩、黃俊東、方寬烈等雅士,紛沓而至。地方逼仄,只好站着打書釘,遘得好書,當即入手,生拍教人搶去。其中簡校長出手最闊,有善本,重資購下,不予講價,千金難買心頭好也。其次就是聽雨樓樓主高翁伯雨,好書經眼,當即解囊。俊東識書,以書換書,從外面撿得善本,轉交孟甫,以換手邊所缺。方詩人喜歡還價,於是黃、方二人展開拉鋸戰,為《波文》添上不少歡樂。黃孟甫做生意的本領大,一年經營,積聚匪少,某日忽對俊東說「我們不妨搞個文學月刊吧!」俊東一聽,嚇傻眼,天下之大,什麼不可做,偏要搞文學刊物,豈非打燈籠撿糞?於是力勸罷手。可福建阿黃牛犢,堅持己見,聲淚俱下,哽咽說「俊東兄呀!這是一門生意呀,除了可供地盤給作家,同時也帶有宣傳作用,況且我亦本非想賺錢!」話說到這裏,還有什麼可爭,拗不過,俊東只好把沉重包袱扛起來靠在肩上,成立四人編輯部。
商議既定,抖擻精神,分頭籌辦。俊東謹嚴通脫、繩趨尺步,給我的指示是從日本刊物,蒐集作家資料,內容要求雅俗共賞,避開紐械的束縛而不入彀。恰巧,手上有本《文藝春秋》別冊,刊有明治大文豪永井荷風的生平行誼,詭秘別致,便動手改寫。稿成交俊東。看後,帶點褒獎口吻說「不妨日後多寫一點這類文章。」文章起題曰《永井荷風──藝妓之愛慕者》,刊於七四年八月《波文》創刊號。同期還有高伯雨的《聽雨樓回想錄》、何達的《我的老師費孝通》、明川(小思)的《豐子愷早期繪畫所受的影響》、區惠本的《許氏父子兩學者》……俊東以書話鳴名於時,《波文》自有書話欄,第二期刊登了胡洛人的《東瀛飛絮錄》,胡洛人者正是在下,文章記述了我初識中國問題專家竹內實先生的經過。如果不重看文章,怕已記不起我跟竹內先生竟是這樣認識的。文章有云「以後,時相過從,通常都是我去找他麻煩,攫奪他的時間,結婚時侯,硬拖他作我證婚人。」嘿!原來竹內先生還當了我的證婚人哪!另有一則寫歌磨風呂,說邂逅宇治美人志乃的經過。若非蔡登山先生無視賠本的危險,複印《波文》,諸類陳年往事,早已走進失憶的墳墓。俊東人面廣,找來兩大詩家談錫永和也斯壓陣。錫永業金融,卻好文墨之樂,擅作短詩,略帶禪味。後來跟我合作翻譯俳句,排日刊於《星島晚報》綜合版,學富五車的主編胡爵坤先生惠愛,諭我倆多譯,後因錫永工作太忙而輟筆。多年前蒲鋒兄把剪報影印寄予我,重讀俳句,世事蜩螗,錫永已變身為著名的王亭之,胡老、也斯亦作古,蒲鋒移民台灣,好友難重見。《波文月刊》出力最多的自是老總黃俊東,次則為區惠本,一個書痴,愛書成狂,見面不多。有一次相遇於吉祥,哭喪着臉向俊東訴苦「俊東兄,我很快就要給老婆趕出來了!」什麼事呀?黃俊東嚇了一跳,聽下去,原來愛妻家惠本兄把大部分錢花在買書上,引起經濟恐慌;加以屋小書多,容身不易,嫂子遂下哀的美頓書。看到哭喪臉,眼淚心裏流,咱們竟是風雨同路人,我妻已出皇令,今後不准買書。
創刊時,我們五人共飯,碰酒杯,誓為文學而努力。結果十年寒窗,不敵殘酷現實。《波文》做了五期,孟甫週轉不靈,壽終正寢。《波文》四子,各散西東,俊東專注於《明報月刊》的編輯工作;惠本如常在《明晚》上班;一點寫他的畫;我嘛,茫茫天地無窮大,率性丟開吧,不必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