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業曾經有過璀璨輝煌的年代,讓不少電影人一帆風順,身價跳升。但江河日下的今日香港,烽煙四起,尾班車早就開出,連中港合拍片這條最後的救命稻草,都可能斷絕。過去順風順利的、已經意氣風發、有多遠就走多遠。呢個世界公平咩?就是那麼不公平。但剩下來的,還有從不順風、至今仍在逆流而行的人。馮志強就是一個這樣用力的人。
提起馮志強這個名,一般人可能覺得陌生。但周星馳的《少林足球》、《美人魚》,杜琪峯的銀河映像創作組,昔日TVB不朽神劇《創世紀》,大家應該熟悉了。《創世紀》精警金句多到可以出版一本語錄,至今仍網上瘋傳,香港人可能隨便閒談都引用過幾句,二創過那些經典對白,卻不曉得出自馮志強的手筆。對編劇來說,知其作品而不知其人,這可能是最好的讚賞。
撰文:紅眼
攝影:KJ
金牌編劇的導演之路
訪問前,馮志強打趣說,自己連office都沒有,就在寓所附近的快餐店,打開電腦就是個人創作室。但馮志強不是浮沉中年或「撈唔起」的懷才不遇例子。早年打滾於電視台,寫《創世紀》。隨後加入銀河映像,成為杜琪峯的編劇團隊之一。周星馳北上,好幾部億億聲的作品,都是由他執筆。到普羅大眾認定古天樂撐起了半個香港影業的今日,得其賞識,開拍演員人數多過台慶劇的《犯罪現場》。馮志強形容,自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是較好運的,遇到以上提過這些導演,他們都給我很大自由空間,基本上都沒框住我。」
先後效力過許多著名導演班底,做星爺、杜Sir幕後的「獻計」編劇,作品贏口碑、贏票房,馮志強應該是醒目「識撈」的傑出代表才對。不過,他早已另有所圖,一邊做金牌編劇,一邊籌劃自編自導的作品。「大約是08、09年,當時我籌備自己第一部電影,寫了《懸紅》、《大樂師:為愛配樂》和《犯罪現場》三個不同題材的劇本,不會知哪一部會最先被看中,可以開拍。」
結果,三部自編自導的作品,用了超過十年時間,總算逐一面世。先不說創作方面的困難,電影界殘酷,沒有巨人出面,就無人賞面,連找投資者開戲都需要以年月計算,摸索前行,路難走得多。
自言好運,惟馮志強一路說下去,其實是一直都不夠運。「劇本上一切都在我控制,但控制不到的,才是最困難。例如,某公司對我的劇本有興趣,但過了一段時間,突然因為市場、社會環境,題材不合適,計劃就擱置了。然後我又要付錢將劇本買回來。」來來回回,類似經歷發生太多。馮志強說際遇不算最差,同代導演大概人人都是歷盡磨練,遇到差不多的挫折。機遇不等人,卻要等好久才有。
「其實《創世紀》首播時都不是特別hit,要去到09年,十年之後重播,大家才突然記得原來有許文彪這段對白。」馮志強如是說。
香港電影 多謝古生
坎坷過後,可能真的有艇搭。至少不是每一個電影人,都像馮志強一樣遇到好老闆──古天樂。世事難測,其實兩人已「認識」十多年。90年代末,初出茅廬的馮志強在電視台等待機遇,古天樂也是。
所以,古天樂都有演過他執筆的《創世紀》。「嚴格來說,在《創世紀》是第一次跟他合作,當然不算是正式接觸,是編劇和演員之間的隔空交流,即是我只會在電視機看到他讀着我寫的對白。」幾年之後,他們一個幕前、一個幕後,再在銀河映像重遇:「是經常都在公司見到對方,互打招呼,他亦拍過很多銀河映像的作品,但那時還未正式合作過一部戲。」
直到近年,古天樂自立門戶,簡直是香港電影界的Paco(黃柏高)。馮志強第三部個人作品《犯罪現場》亦終於由古天樂拍板,兩人正式合作。「他看完劇本之後,本身很喜歡,一來他適合演(汪新元)這個角色,二來又剛好有拍攝檔期。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將整個計劃交給他處理。」以老闆來說,起碼古天樂從不吝嗇。「籌備初期他還問我『筆直』(Budget)夠不夠,其實還可以再添一些。哈哈,我以前從來只聽過cut『筆直』。」
馮志強形容,古天樂在時間和資源上同樣出手闊綽:「既是老闆,又是男主角,另一個好處是他在拍攝方面願意騰出很充裕的時間。記得有一次,他已經拍完準備離開,脫下戲服,轉頭問:『但我指着照片的那隻手,不用拍嗎?』其實手和腳的close up一般都是找替身補拍,他說:『不行,我自己拍啦,反正我真的有時間。』」
創作不應該是執藥
《犯罪現場》看似商業大路的犯罪警匪片,其實個人色彩濃厚。「很多觀眾對電影作品有前設,認為喜劇就應該是這樣,犯罪電影又是這樣,離開前設,就會有所疑問。記得莊澄看完《大樂師》,贈我一句『這是一部 Thinking out the box 的電影』。從來不應該有這些box、這些框架,但很多人看我的作品,都問喜劇為何有喜劇以外的元素,犯罪電影又為何有幽默、愛情呢?」誠然,《犯罪現場》裏面,古天樂和宣萱有一段劫匪和失明人士同居屋簷下的歡樂愛情故事。「當大家有一個框,覺得犯罪電影應該這樣拍,那就是倒模了,其實創作可以不只於此。」
談及創作理念,馮志強顯得份外認真:「是創作就不應該是執藥,不是想着要加些甚麼才會好,不是計算哪個類型應該有甚麼。而是從人物角度出發,覺得他們會做甚麼、說甚麼,他們的互動才會構成一個被創造的世界。一個人不會每日都是愛情、都是悲劇,人生就是由不同元素組成。
「當然,有些電影是為觀眾度身訂做的,根據觀眾口味,即所謂大數據,決定用哪個題材加甚麼元素,像一條數學題。」但對馮志強來說,若跳不出類型片的考量、觀眾的前設,只是執藥。「可能觀眾都需要安全感,他們想清楚知道今日來看甚麼電影,就像我要知道今日吃的是乾炒牛河,我不介意日日食。但創作不是煮乾炒牛河,你始終需要某些人不斷撞開那個box。」
就因為不照單執藥,總會發現馮志強的個人作品裏築起了一些fantasy的小房子,一個可以Thinking out the box的空間。例如《懸紅》的奇幻小旅館、《大樂師》的魚排小屋,或《犯罪現場》古天樂藏身的那間耆英公寓,在固定的場景之中,卻又像跳出了類型片的框架。
「電影有時就是一個fantasy,小時候看過很多電影,《英雄本色》不是fantasy嗎?浪漫到不得了。」轉念又說:「以前看杜Sir的《再見阿郎》,覺得好大衝擊。起初以為電影的結局都離不開一場廝殺,竟然不是,原來劉青雲和林雪可以握手言和!」讓馮志強念念不忘的是,是從前那個從寫劇本到拍攝都不受限制、百花齊放的黃金時代。「港產片不應該只有某一款,它應該是甚麼都可以發生。」
從來不曾順利過
其實馮志強豈止運氣不好,看完《犯罪現場》,如果不夠運得獎,他值得提名全香港腳頭最差導演。
「去到最後,總有奇蹟出現在我身上。」話雖沒錯,觀乎馮志強的三個原創故事,的確以《犯罪現場》所牽涉的演員和拍攝成本最大,亦最難找到投資者。一個屢敗屢試前後十年的電影計劃,最終獲得古天樂掏錢支持,認真製作、近乎全香港演員班底,拍攝規模也屬久違多年的大型製作,應該是馮志強的人生高峯。
但高峯來得極不合時,訪問中雖沒談及,但大家心照不宣。在這個全城肅殺的社會形勢,上映警匪片、犯罪懸疑片,根本超錯。誰人願意如此犯賤,入戲院看古天樂如何被黑警誣陷嫁禍,看顏卓靈如何憧憬做個好警察,還要看張繼聰如何捍衞公義,還原真相?
最不夠運的是,《犯罪現場》的首映日,就是水炮車將整條彌敦道和清真寺射成一片藍,激起全民怒火街頭之後。電影之中最重要的那一句問:到底哪裏是真正的犯罪現場?就是人的大腦。每個人都曾有過犯罪衝動,有些人能自我約束,有些人無法,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然而,回到現實是另一回事。今日,如果你問香港人哪裏是犯罪現場?相信很難有人不反問:香港哪個地方不是犯罪現場?
不能怪劇本寫得差,或對犯罪衝動、人性醜惡想得太過天真。只是世界變得太壞,壞得太快,馮志強十多年前開始構思劇本時、摸了幾年門釘時,甚至年前終於拍板開戲時,都跟全香港人一樣,誰想到今天莫說能否開戲要講運氣,夜晚下班能否情緒冷靜看一場戲,都需要不少運氣和勇氣。
如今,聽過不少電影業朋友的憂慮,時勢不好,觀眾哪有心情看電影,而往後甚至無人出錢,無戲可開,香港電影業將會變得更差。然而,對於腳頭欠佳的馮志強,未曾順利過,像是一個宿命。走在黃金時代還是最壞的時代,際遇一直沒有好過,世道艱難,是本來就好艱難。
「很多人都誤會了,以為你只要跟某人合作就會順風順水。」馮志強苦笑,說得有點欷歔:「我直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失敗的,基本上沒有一次不是。」
「捱到開拍那一日已經要開香檳慶祝。記得《犯罪現場》開拍第一日,監製爾冬陞過來跟我說,要好好享受這個過程。大家都知道,之前早已經歷了很多不同難關和阻滯,(拍攝過程)於我其實是享受多過挑戰。」
馮志強樂觀,雖不曾一路順風,但作品拍得成,能繼續打滾下去,就已經當贏。他反覆說了幾次,戲中的那些畫面,已在腦海中醞釀多年:「能夠拍成一部電影,之前的一切都是值得。」像《犯罪現場》與鸚鵡交談追查線索的張繼聰,《大樂師》把鋼琴搬到魚排的鄭中基,想法天真,又心甘命抵慢慢實現自己的那些天真,想來不多不少都有他的影子。
拋個金句作結:有邊個講過做人容易?人生就係掙扎生存。當然都是出自馮志強的《創世紀》。打逆境波,打足全場,跌倒又站起,做回自己,這件事其實很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