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別 - 陶傑

死 別 - 陶傑

人的一生再宏亮燦森,再壽永年豐,原來無非為離開這個世界前,落幕的一刻在準備。

彌留之際,病榻上是何狀態,但憑天命,亦各自修來的福。

有的人深度昏迷,知覺全無,床邊那副綠色線的血壓心跳指數儀卻數字正常;有的局部意識尚存,尤其周圍聲音聽得見,唯全身活動能力報廢,無可反應。此時親友來病榻前,俯身一一挨過去,耳邊留話。

然而當事人陷此離世前最後一刻,每千念纏迴,百感雜生。腦部若仍健全,此時他會倒憶許多私藏秘儲之個人事情。

此刻他知悉大限的門坎在眼前,或處於錯綜交集的恐懼與悲傷的黑淵邊緣,甚或悲欣交集。視乎一生修為:或於此一酒肉紛陳的娑婆世界涕淚難捨,或一切已生厭倦,眼見琉璃彼境的一片靈光,耳聞菩薩唱經來接。

唯此時榻前塵世上的親友不知,嘮嘮叨叨,俱只各以凡俗間自己認為重要的事情絮絮交代,以為這樣令他好過安心。十之七八會不會是表錯了情,尤其當事人若是一個有點水準的人。

若真有所謂哲人其萎,尤其該哲人為一名無神論者,在萎逝的一刻,他必更感哀傷孤獨。他或上仰見天國雲門洞開,即刻否定一生狂傲的事功;或下俯地獄赤流奔騰,於一生的信仰有悔。此際或許他只想擁抱在人世間最後十分鐘的大靜,在廣宇宏大空明中,他只想自行梳理髮服,對,靜下來,在大澈悟中,在大界中讓他邁出最後此一小步。

當然,或他亦萬千眾俗之一,此刻於遺產、子女,以及他鍾愛的飲食名車,浮金爍彩的萬般牽掛。但也有為數不少的一批,此刻忽然棄暗投明的開了竅。

唯無論何種狀態,他已口舌不能言語,肢軀無以活動。

然而死別生離,在渡口處的眾親友如何召喚,或都不是他想聽到的言語。但他一字也無從表述。所以此最後關頭,送行的人,須自我提升,懂得分寸。

唯誰能知道呢。我曾在一位長輩去前兩天探望。病榻無人。他是讀書人。我只撿來一把椅子,坐下,與意識似有還無的他對視無語。該說的話,十年來挑燈都講了,此刻能說什麼好?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此刻一切溝通,不着言詮,全憑眼神。他只微嘆一口氣。我續以沉默應對。然後站起,握緊他的手一下,放下,轉身離開。

關門的時候我再回望他,看見他在目送我。我退下,艱難地學會不再回頭。

人生中總有這一種送別,讓四周的喧塵散落,讓三界的蓮花浮起,我也踏足出去,不再回頭,此刻也漸見荒夜中滿天的繁星,我想像他在牆後,陰陽即將永隔,如同在目送我時見到的一壁穹蒼無涯的巨大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