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裏的舊帳號 - 陶傑

電話裏的舊帳號 - 陶傑

黎小田走了,又一個不該走的人,由「問我」的身分獨白始,以「儂本多情」詮釋香港的情感花季,他重病之際,我傳短訊給他,告訴他我會在電台播出他的另一首名曲,以誌當前這一段染血的歲月。此時他只是無言。

黎小田生逢香港黃金世代音樂影視其盛,他父親在左派長城公司任配樂。母親是娛樂女記者,影視手記,一手活潑的散文。妹妹反而是舞蹈家,走藝術路線,與哥哥完全兩種風貌。幾十年在鎂光燈、夜店K場的激光紅塵裏,黎小田的音樂,有許多首竟然還能脫俗超凡,當可傳世百年。

手機時代,走了一個好朋友,最傷情處是檢視他的那個號碼短訊欄。

在屏幕的記錄檔案裏,他的號碼,連同他的小圓窗照片,一天比一天向下沉底,一月比一月離你遠。與黎小田幾年來通訊尚頻,他的名字總在手指尖以下之近處。半年來,他的名字下還留有最後上線的時間,通常是十分鐘之前,表示他仍活躍,然後最後上線的時間是兩天前,然後一星期。

然後,連最後上線的時間紀錄也沒有了。

也有許多就這樣遠去了的朋友,生前的近照,不知在什麼時候換成了一幅晚霞滿天的風景畫。

手提電話裏的通訊紀錄,可以是生死一隔的那條忘川。你站在渡口,他上了船,舟子載着那個人遠去了。

茫茫人海裏皆是如此。有的號碼忽然從底層升上來,忽然打得火熱,原來對方說有一項目,發展前景甚佳,好不好拉攏三數專才一起談談。很快你就發覺不太對勁,興味索然,群組裏你悄悄抽身而退,連同那個人的號碼又沉降下去。

黎小田走了,我檢視那一欄。兩年前某日他曾約我出來一晤,我事忙並未跟進。三個月後他似也忘卻,又稱發現某米芝蓮餐廳有好菜,那一次應約,並拍照留念。

有時他傳來有趣的短片和照片,加一段按語。有時他與某女徒合照,可見心情歡快。到後來圖案取代文字,知必是疲累於病榻,不敢打擾。最後一片空寂,只留下一個號碼。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在沒有了書信的二十一世紀,人人都只留下一個空號,像蜜蜂群留下空巢,像瑪雅人去後留下滿山谷的金字塔,如龐貝古城,如吳哥窟。電話通訊錄裏發現如此墓穴越來越多的時候,換一部新機,也把所有的空號帶過去。

暮色蒼茫,眼看夜色暗自接管窗台,檢視着故人的言訊圖片,那個帳號會從此沉下去,你再也拽他不住,無意中忘記開着桌子上的那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