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附屬的飯堂,廚師把早餐的麵包切割得比蟬翼還單薄,風起處幾乎可以拍翅飛起來,侍應又不提供牛油果醬,乾巴巴的兩片,伴着一碟煎雙蛋,就像拭擦蛋黃汁的抹布,三扒兩撥咀嚼過後吞進肚裏,完全沒有份量。我要抱怨的卻不只是廚師的偷工減料,還有粗製濫造。麵包不是斯拉夫民族的每日用糧嗎?我們專誠來莫斯科觀光,為甚麼廚師不盡地主之誼,炮製俄羅斯麵包,要向法式長棍麵包打主意?或者俄國經過西化赤化現代化,麵包已成絕響?
導遊既然土生土長,我趁機向她打聽,麵包不是俄羅斯人必備的食糧,倒也經常食用,早餐有時吃三文治,夾着肉的兩片不就是麵包嗎?晚餐吃暖胃的羅宋湯,或是冰心的甜菜湯,也啃麵包相送。導遊偏愛裸麥麵包,發酵之後帶有鬆軟的肌理,份外有口感。她卻不會親手炮製,寧願到附近的雜貨店走捷徑。家裏的男士最是麵包的虔誠信徒,也不提夫婿,父親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艱苦歲月,活在鄉村,麵包就是唯一的口糧,懷舊之外,加上對未來的誠惶誠恐,連散落在餐桌上的麵包屑也不肯輕易放過。我想起剛參觀的麵包博物館,灰濛濛的斗室圍繞着一大堆做麵包的工具,用料都是就地取材的樹木銅鐵,當時已不光鮮,經過歲月琢磨,佈滿黃黃黑黑的銹漬,在密不透風的博物館裏,散發汗酸的氣息。
麵包不是從搓圓撳扁的粉團開始,而是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種籽,土壤就是種籽的溫床。博物館陳列的泥犁告訴我們,農民先借牛馬之力把泥土翻鬆,再用鋤頭把大塊的硬土敲碎,種籽就這樣安枕無憂。樺樹皮做的籃盛載種籽掛到腰間,便可以到田裏播種,手勢需要均衡,過後把土壤燙平,也就無事可做,專心等待種籽長成麥穗。收割期因地而異,往往在八九月間,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與幼童可以免役,全家需要總動員,牆壁掛着的鐮刀,就是男女割禾的工具,收成後猛力拍打麥穗,讓麥粒與禾桿分家,也就得到做麵包的原料。窮苦人家負擔不起上磨坊的費用,博物館展覽的石墩和棍棒,可以把麥粒磨成粉。預先製作的四方磚和圓餅模型,是麵包的基本形狀,過程繁複瑣碎,唐朝詩人李紳的《憫農二首》譯成俄文,識字的農民必定感同身受。貧民多用麵包佐米粥和蔬果,很少吃肉,戰爭期間,村民每人每餐只分到一百二十五公克的麵包,而且只配給付出勞力的家庭成員。
剛才未進入麵包博物館,經過遊客區,快餐式意大利式俄國式的食肆林立,數碼招牌顯示若想品嘗中菜,請登三樓。涼風翻起煙霧,飄送戶外攤檔燒烤的肉香,有人把吃了一半的玉米丟進垃圾箱裏,麵包博物館靜悄悄地座落在廣場一隅,提醒我們食料從無到有的辛苦。
勉強說樓下陳列的農具是耕耘,攀登木梯更上一層,展品可以說是收穫。高身的玻璃櫃裏,擺放多款出爐麵包,並不保證新鮮。左上角的一團像是下陷的大峽谷,以為廚師一時失手,經過導遊解釋,農民都是東正教的虔誠信徒,拿捏麵粉製成圓餅,放入火爐烘焙之前,先劃一個十字,求神祝聖。蹲下來看底層的一塊,圓餅裏突出一個長方形的把柄,像水缸上木蓋的挽手,吃麵包時據說手握把柄,送到嘴邊咬嚼,想是經過多隻髒手,怕不乾淨,吃罷精華,遺棄糟糠。說來麵包出自塵土,最終回歸塵土,任往來的飛鳥啄食,算是造福大地。
農民家境貧寒,卻熱衷與左鄰右里分一杯羹,尤其是喜慶的日子,爭取人間友誼。平日吃的麵包不像方磚就似圓印,都呈烏黑色,嫁娶麵包卻不惜工本,加入牛油、雞蛋、葡萄乾、牛奶,從火爐端出來,泛金黃色。每家人總有剩餘的粉團,新婚之日,新郎新娘各自從家裏帶來一小撮麵粉,混入新製成的糕餅裏,此後攜手共同進退。嫁娶麵包有三層,最底層的圓環代表長命百歲,中間團圓希望夫妻和順,頂層有星狀和貝殼的裝飾,祈求百子千孫,略嫌土氣,根本麵包散發的就是泥土氣息。右上角的一塊更別出心裁,米黃色的麵包不止加入鮮花飾紋,還為玫瑰塗上紅唇,既然花開富貴,順道祈求前程錦繡。充滿象徵符號的麵包坐在主家席,像宴會裏強顏歡笑的司儀,主婚人未開口,已為雙方家長說盡千言萬語。
生活本來艱苦,民間風俗就像萬眾一心的卑微想望,而且代代承傳。
(注:本欄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