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復區會:選戰榮光歸義工

光復區會:選戰榮光歸義工

區議會選舉那日下午,全港投票率已是史上最高。灣仔愛群投票站外,一男一女的中年人剛投完票,興高采烈地與票站外的街坊宣稱,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投票,特地投票給民建聯。實在難分真假。

灣仔愛群自1994年設選區以來,皆由民建聯成員獲選區議員。此區的年長者較多,超過三分一選民是60歲以上,而30歲或以下選民約有十分一。

今年,區選素人、「灣仔起步」成員羅偉珊(Susi)參選,最終獲勝,成為今屆「光復區議會」的388個非建制派區議員之一。參選期間,Susi的助選義工同樣投放大量時間和心力,與她一起共歷這段區選征途。
記者︰趙曉彤
攝影:梁志永 趙曉彤(部份相片由助選義工提供)

即將移民師奶仔 舉家站出來

義工Jennifer非常忙碌,除了全職工作,還要照顧兩子。助選前,她所有餘暇幾乎用在兒子身上,助選後,她一下班不是先回家,而是會合剛擺完街站的Patrick與Susi,一同做手工,製作區選宣傳品。她覺得不理兒子一個月不會死,但區選尚餘不足一個月。

Jennifer是在7月遊行時,主動接觸「灣仔起步」說要做義工,積極參與社會,同時卻計劃移民。她說,身邊不少同事也是在反送中運動才覺醒,但覺醒後,最急切處理的是申請移民。她捨不得香港,想陪香港捱下去,但憂慮一兩年後,留在香港的惡果是要兩個兒子一同承受。

參與助選後,Jennifer全情投入,覺得不理兒子一個月不會死,但當時區選卻迫在眉睫。

遊行集會外另一戰線

她曾在澳洲生活六年。六四事件後,她的父母急急把她送到澳洲升學,卻無能力舉家移民。她想念父母,且在澳洲難覓理想工作,大學畢業後,她在香港回歸前回港。她說自己當時是港豬,對回歸沒太大憂慮,回歸後的一段日子是歌舞昇平,她在香港建立事業、組織家庭。

2003年,她有遊行,但23條立法撤回後,她又退回港豬位置。直至傘運,大兒子就讀小學,小兒子在她腹中,她清晰感受到日漸崩壞的政制會影響她的下一代,她必須站出來。但一個母親,很難走得較前。每次有大型活動,她都憂慮催淚彈會飄進家裏,而必須留家照顧兒子。合法遊行集會外,她能夠參與的只剩下區選義工。

Jennifer一家四口的政治立場一致,她會帶同兩子助選,丈夫因為怕她在街站被打,最後兩天也出來助選。投票尚餘兩小時,她拖着小兒子的手,與義工隊伍一起巡街,途中遇見民建聯助選隊伍,便對小兒子說:「我們吃雪糕,不吃催淚彈。」小兒子的腦裏立時填滿雪糕的畫面,不斷問幾時吃雪糕,Susi半蹲下來對他說:「我要贏了,你才可以吃雪糕。」小兒子一臉驚恐。

巡街期間,讀初中的大兒子高舉着宣傳紙牌,記者問他是自願或是被迫做義工,他笑一笑,一臉為難。他說話有點結巴,但提到高年級同學在校內抗爭時,他兩眼發光,說個不停。他知道母親正計劃移民,希望體驗外國生活。

孤僻大叔︰如果當年爭取多一些……

Susi的義工團隊裏,有兩個最積極參與,排第二的是半職的士司機阿興,一星期有兩日工作,四日做義工,最勤力的是Patrick,幾乎每天都在街站,最早到,最遲走。他們都擔心Susi的人身安全,不敢讓她一個人擺街站。

Patrick在灣仔土生土長,他49歲,做了49年灣仔街坊,自有區選以來,他年年投民主派,可是愛群區的民主派年年落敗,他失望,但覺得不要緊,「你總有一次會贏的」。

Patrick現時無業,自覺時間最多,就把所有時間放區選,選完才找工作。他的母親過身不久,此前,他做了一段長時間的照顧者,在母親身體最差時,他仍天天探望母親,明知這樣不會令母親的病情好轉,但他不後悔這樣做,僅僅因為「有些事一定要做」,如同助選。

以往躲開人群的Patrick,加入Susi義工團後,卻成為最活躍一員。

一提年輕人淚便流

在他眼中,香港社會千瘡百孔,無可救藥,他仍助選,只是希望拖延一下社會腐爛的速度。每次提起「年輕人」三字,Patrick都會眼睛一紅,拚命忍着眼淚,但總是流淚。「如果社會正常,怎會這麼多年輕人為了政治議題而拿條命來博?不是玩的,會死人的。」

他年輕時,香港正經歷主權談判,他明知共產黨不好,但又有一些中華情意結,覺得香港既然政制完善,中共接手後,沿用同一制度管治香港,不一定差。六四事件,他覺得大學生很慘,但也是一種置身事外的心態,從不覺得武力鎮壓會在香港發生。他想,也許也是因為自己走不了,所以拚命說服自己接受回歸。他英文不好,從未在外國生活,不知道要怎樣在外國生存。

他總覺得,他這一代人要為香港的現狀負責任,「我們有些愚昧,如果當年爭取多一些,可能現在不會這麼慘」。他有立場卻無行動,有投票和遊行,但沒有做更多事,例如助選。於是,他年年票投民主派,年年失望,一屆又一屆都是建制派議員當選。

Patrick不參與社運,也和自己的孤僻性格有關。中學時,他因為肥胖而飽受同學欺凌,他在父親天天說他「沒用」的罵聲裏長大,父親一心想發達而並沒有發達,同時責罵Patrick直至30歲也未能發達。Patrick也有過發達的夢,可是炒股票輸了不少錢,翻身無望。他有些自卑,有些人群恐懼,從來遊行也是一個人,參與反送中運動也是一個人,只是一個阿叔在現場行行企企,他發現可做的事不多。

7月,他知道Susi考慮參選,腦裏閃過做區選義工的念頭,於是以街坊身份主動接觸對方,看看是否投緣,是否值得幫助對方。他希望自己決定做義工後,就要盡心盡力助選到尾,「我是要做好這件事嘛,不是純粹要做這件事」。

助選期間,一向獨來獨往的Patrick,從早到晚都在義工團隊裏,如同班長一樣,照顧各個先後加入的新成員,他與義工有說有笑,但他表示不太習慣,「我向來是躲開人群的」。數次訪問,Patrick也是直腸直肚,有問即答。區選日,記者問他喜歡這團隊嗎?「喜歡的……」他靦腆一笑,「這問題很難答啊!」

被詛咒的一代 再沒缺席的理由

Iris是來自馬鞍山的外援。今年,她大學畢業,剛剛辭掉了全職工作。她對前途感到迷茫,覺得不如先實現「見識世界」夢想,辭職後去了一趟旅行,回港後參與助選,她覺得兩者也是見識世界。

Susi的義工團隊以中年人為主,Iris在其中顯得非常年輕,頭兩日擺街站,Iris頗為安靜。幾天後,她已非常主動地走來走去派傳單,當一個老伯向她請教如何用手機上網續借圖書時,即使不是講區選,她也耐心教導。

剛大學畢業的Iris幹勁十足,有時只睡幾小時便到街站幫忙。

自覺有責任爭取未來

區選日,只睡了兩三小時的Iris清晨已到達街站,她的臉上有些疲態,但當其他義工在傍晚漸漸失去活力時,她仍是幹勁十足地喊口號。剛畢業的Iris,憧憬着她在香港的未來:建立事業,組織家庭。

Iris在1997年出世,她與同齡人經常自嘲是被詛咒的一代,一出生,香港便回歸了。幼稚園畢業遇上非典型肺炎,小學畢業是豬流感,中六那年是傘運,大學畢業是反送中運動,她的大學畢業禮因反送中而延期。

雖然修讀新聞系,但她很少看新聞,從不關心社會,中學在新界讀書,覺得要到港島遊行、集會實在太遠。中六想要支持傘運,她便去了佔領現場一次,逗留了一小時。她覺得自己要讀書,溫習考試是要事,而未來很遙遠,改變社會的責任不在她身上。

現在,她卻覺得責任是在自己身上,每個年輕人都有責任爭取屬於自己的未來。助選最後兩星期,她每天清早五時半在馬鞍山出發,六時半在愛群擺街站。從前,她找很多理由缺席社運,現在發現「只要有決心做一件事,所有藉口都影響不到你」。

熱血老師追逐民主夢

中小學停課那幾天,平日的街站多了阿晴(化名)的身影。阿晴是中學老師,早在6月,她已主動接觸「灣仔起步」表示想做助選義工。不少老師怕在街頭露臉會被秋後算帳,阿晴衡量風險,認為自己用個人身份支持參選人,為社區幸福努力,於是,她每逢星期六日都來街站助選,即使不時看見一些來歷不明的人拍攝義工。

阿晴的舊生Iris也來了愛群區助選。阿晴是Iris的初中老師,後來阿晴轉校任教,兩人久未聯絡,卻因為反送中運動而重新聯繫。Iris所屬地區的民主派參選人近乎必勝,知道阿晴憂慮愛群區的選情,就在最後兩星期跨區做義工。

第一票獻民記 回想也覺作孽

在Iris眼中,阿晴是個外表斯文、內裏熱血的老師,而老師落手落腳為社區付出,是她的學習榜樣。區選尚餘幾日,阿晴看着Iris在街站細心解答老人家的問題,非常感動。阿晴認為年輕人助選的意義很大,他們可以找到一個為香港付出的位置,而不用冒生命危險。她想起了自己的學生,有些走到前線,而她無從阻擋,她看着Iris的背影,眼睛一紅,「所以我寧願很衰或是很廢,就是你不如幫助區選,至少不會被人打爆頭,不會死」。

阿晴與Jennifer年紀相若,同樣有家庭與穩定工作。阿晴是兩女之母。不過,她丈夫是藍絲,兩人一談政治便吵架。阿晴估計,這是香港普遍家庭面對的問題,她的朋友也面對相同問題,兩夫婦黃藍對立,可是兩人育有一個女兒,朋友不懂如何處理。

阿晴回想自己第一次區選投票,是投給民建聯,回想也覺得當年是在作孽。大學畢業前,她自評是港豬,認為像她一樣的七、八十後,都是見證着香港經濟起飛,只要循規蹈矩,就能獲得一份好工,分享經濟成果。殖民地教育從來不談本土,她的學校與家庭從來不談政治,她意識不到自己要關心香港。直至23條草擬立法,她才驚覺政府可以不顧民意、制訂剝削市民權利的政策,她上街遊行,從此關心社會。

年輕時看着香港起飛,中年時看着香港沉落。五年前,她在電視看見警方向示威者施放第一枚催淚彈,眼淚直流。沒料五年前,警方是用實彈近距離槍擊示威者,政權視人命如草芥。「我不敢抱希望,但有時其實不太敢絕望。」她只覺得自己從前做得不夠多,而現在很想力挽狂瀾,「無人可以斷定你現在做的事是無用」。

區選當日,阿晴在清晨投票後,便到街站助選。她說,丈夫也有投票。丈夫反對她做義工,只是阻止不了她。問她羨慕Jennifer一家嗎?阿晴想了一會,然後說:「不知道啊……各有前因吧?或者我也要多做些事令另一半明白,我有時也會想,可能我做得未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