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音音在家中小偏廳的麻雀枱上補妝,塗上鮮紅色唇膏,說着剛從美國洛杉磯和佛山回來,一美一中,都是去攞獎。
她主演的短片《老奶奶與無名子》在美國格倫代爾國際電影節(Glendale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大贏三獎,音音姐親身飛到當地領短片組別的最佳女主角。
一頭標誌性的銀髮已經懾人,補完妝點起一根煙,即場示範一瞪眉一個眼神再回望,「就係嗰個眼神囉,你明唔明?即係不停想搵返阿媽係邊個,點知佢阿媽行過佢身邊,佢又唔知嗰個係佢阿媽……所以我轉個頭睇!」渾身是戲的邵音音說:「嗰個表情係好多人(睇到)流眼淚㗎!」
邵音音的人生劇本,本身就曲折離奇得令她留下眼淚前。銀髮宮女話當年,說起被騙拍脫戲、一句「中國娃娃」被視為間諜而遭台灣封殺、有老公等如冇老公的日子……
永遠出乎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是邵音音的命。
撰文:文嘉龍
攝影:沈健程
冥冥中嘅命運係咁
邵音音說,人老了,明年已是七十之齡,近年只要從外地返港,她要花兩個月才能適應時差。今次憑短片參展獲得人生第一個最佳女主角,她說:「以前平常心係安慰人,當你有得失嘅時候係冇平常心㗎,但係我今次去係好平常心,攞到(獎)之後,我覺得我係好彩到不得了,係命運嘅安排,個天畀個大獎我,而唔係覺得我贏咗嗰班人(共八個入圍者)囉!」
命運安排,邵音音以前不相信的。「人係有命運。郭南宏(七十年代台灣武俠片導演)講過,因為佢好識紫微斗數,我問佢係咪人生出嚟,三歲定八十呀?佢話人一離開咗母胎,一打佢籮柚、個肺一開,呼吸第一啖氣,已經係注定佢嘅命運!我即刻話,嘩,你紫微斗數咁叻、星相學咁叻、易經咁叻,你咁迷信嘅!但係我越嚟越老,發覺原來真係人呼吸嘅第一啖氣已經係注定咗,你點樣去plan你嘅將來,原來冥冥中你嘅命運都係咁,你改變唔到㗎!」
邵音音本名倪小雁,出生香港,父親為國民黨成員,小時候的邵音音隨父親坐軍眷船避居台灣。她在台灣修畢護士課程,到輪船公司當上商船護士,1972年船隻在香港靠岸,正待登上董浩雲(董建華父親)的「海上學府」郵輪,竟發生離奇大火,冥冥中似是安排了邵音音另一條路。
「我係上一隻世界上第一隻喺海上面嘅宇宙學府(「海上學府」),係董浩雲嘅,即係董建華阿爸,點知無端端突然之間火燭,我哋咪冇得上船囉!冇嘢做停咗喺香港等其他船,等金山輪船公司再派邊隻船嚟,你先有得上。嗰陣時喺香港等,我咪搵番我讀護士學校啲同學,我同學嘅爸爸媽媽喺嘉禾(電影公司)做繙譯,我咪去探佢,嘉禾啲門一日到黑鎖住,唔係點可以入去呀!佢哋住嘉禾宿舍,喺台灣新竹過嚟,帶我去睇李小龍拍戲,李小龍就同鄒文懷講呢個女仔幾好,你叫佢去試鏡啦!」
被李小龍睇中,邵音音率先和另一位有份試鏡的女仔在《龍爭虎鬥》內當茄喱啡,之後以為機會來了,事緣另一電影的女主角適逢被嘉禾揸弗人鄒文懷睇中,以高出女主角多倍人工另請她當製片,於是女主角懸空,李小龍遂提議由邵音音頂上。滿心歡喜以為有女一做,結果被這位飛上枝頭的製片當場鬧走。
做人永遠逃避唔得㗎
那位得寵的女製片,當住眾人面前,叫幕後人員除下邵音音的戲服,趕她離開片場。「佢巴閉吖嘛,我就喊到不得了,我憎到嗰啲人死呀,即係憎電影(圈)嗰啲人,第一冇禮貌,第二又唔知邊個叫我換衫叫我拍戲又斟茶遞水畀凳我坐,𠵱家又突然之間唔知乜嘢女人,又可以趕我走!我咪喊住走囉,點知個副導演呢,張鵬(Chaplin Chang)佢就介紹我畀張徹(導演),我為咗一啖氣就走去試鏡,我唔信我唔得,點知我試鏡就同戚冠軍啦、葉天行啦、鄭則仕啦、梁家仁啦,同一批入咗長弓電影公司!」
算是正式踩隻腳入電影圈了。之後邵音音拍了吳思遠的《13號凶宅》被騙出浴變露點,自此被人標籤為脫星;1976年得李翰祥推薦主演風月片《官人我要》,到康城參展以粉紅肚兜透視裝現身,被美聯社稱她為「China Doll」,譯稿寫她是「中國娃娃」而觸動台灣神經,視她為大陸間諜,列入封殺黑名單。前半生的這兩大「污點」令邵音音大受打擊。
「嘈就梗係唔敢嘈啦,你唔知去邊個部門講喎,話你係黑就黑㗎喇,呢啲係咪命運呀?嗰陣時唔敢咁講,委屈㗎,同乜嘢人講呀?你喊都喊唔切,你係一個俾世界拋棄嘅一個人喎!」再遇吳思遠,很尷尬?「冇嘢,我叫佢、佢又笑笑口,係佢兩公婆唔肯見我咋嘛,佢哋覺得我蠢咋嘛,邊度會內疚啫!冇㗎,嗰啲人,佔人便宜嗰啲人係唔會覺得自己錯㗎,佢覺得你蠢啫,佢哋覺得自己叻,不過佢哋覺得唔好彩囉,踩你唔死,畀你有機會講囉,我認為係咁!」
電影圈容不下邵音音,她為生計到馬來西亞登台,認識了當地富商華僑陳耀發,交往兩年後於1984年結婚,婚後誕下一女一仔,邵音音其後移居砂勞越再到美國三藩市,90年代才搬回香港。有了家庭,以為人生從此美滿?
「我自己諗啫,我嘅願望就係有男人要我,我可以組織一個家庭,我可以生仔女,就係咁簡單,原來你掛住『邵音音』呢個秤砣呢,係唔會畀你有咁嘅生活㗎,你嘅仔女返學,啲同學阿媽會話畀啲仔女聽,佢阿媽剝衫㗎,即係變相我又要去輔導佢哋,要睇得起自己囉,我過得唔快樂,我放棄自己嘅生命,就係因為有人睇唔起我,我更加睇唔起自己,所以永遠都匿埋喺一個黑暗嘅地方,咁樣做人係永遠逃避,唔得㗎,原來要面對嘅!」
可幸一對仔女與她感情好好,「好彩佢哋好愛我,但係佢哋會返嚟喊囉,喊得好慘。我覺得我以前匿埋,我唔想佢哋都匿埋,所以我就叫我個仔,你問你嘅同學,話我阿媽叫我話畀你阿媽聽,佢以前拍過脫戲嘅,我阿媽想見你阿媽,佢想問你想點呀!(之後個同學)佢哋轉學校喇!(驚咗你?)唔係驚,好嘅諗,就係嗰個阿媽有少少慚愧囉,唔好嘅諗,就係驚惹事囉!佢開心講畀佢啲仔女聽,係好過癮,因為佢覺得踩到我,佢高過我吖嘛,咁我都要保護我啲仔女!」
我生出嚟就忍到𠵱家
與一對仔女無所不談,說到老公,邵音音欲言又止。「唔知呢,我慣咗大家啲生活習慣唔同,唔想邊個改變邊個,因為我諗嘢好簡單,我就係要一個好簡單嘅生活,但係當我哋建立到一個家庭嘅時候,發覺大家嘅生活方式唔同,唔想邊個改變邊個啦,大家有大家嘅生活囉!」
有說邵音音的老公與另一個大陸女人返回馬來西亞生活。問音音姐,現在老公人在馬來西亞?「咪頭先嗰個囉(指客廳方向),佢咪走嚟問我,工人經過呢度可唔可以呀,我話得,咪就係咁囉!即係可能幾個月先至有一句咁嘅溝通囉!(大陸女人呢?)唉,日日都有,𠵱家都有,一路都有!」不欲多言正準備行入客廳的音音姐,邊行邊又忍不住說:「𠵱家最衰就係嗰啲女人識中文,佢(老公)唔識中文,啲女人將啲中文譯畀佢睇,佢就返嚟鬧我,嗰啲女人又好開心喇,見我哋鬧交!所以唔好講佢呀,佢有佢嘅生活,佢有佢自己鍾意囉!」
隻眼開隻眼閉?「我唔係,我隻眼唔使閉嘅!佢係佢,我係我,冇相干。唔好彩囉,揀嘅唔係自己想像要嘅,就係咁囉!」同一屋簷下,當老來一個伴?「佢又唔係我個伴呀,佢點會係我個伴呢?我點會要個咁嘅伴,咁大家住一間屋吖嘛!」開心嗎?「點會開心吖,一個唔啱自己嘅人喺身邊點會開心?咪當佢死嘅咪得囉,冇辦法㗎!」要好忍得?「我生出嚟就忍到𠵱家㗎啦,我條命都係要忍!」
邵音音條命,要到2008年憑《野.良犬》獲金像獎最佳女配角;2011年再以《打擂台》拿下第二座女配角獎才真正獲別人肯定。她大半生漂泊台灣、砂勞越、美國再回流香港,居住在三藩市的九十歲母親,常常叫她回美國一起生活。「我以前最憎香港,因為覺得所有人都睇唔起我,見到我都可以喺路邊吐痰喺我個身度呀,因為我係黑名單吖嘛!唱歌我帶咗好多戒指,你知戒指握手好痛,佢哋特登攞啲玫瑰畀我拎,啲刺拮到我流血呀,殘忍囉!」
當時只想盡快離開傷心地,「去一個冇朋友冇人識嘅地方,點知原來你去到個地方,只要有華人,你就係邵音音,啲人都係一樣。砂勞越更加落後,啲人就更加單純,但佢哋講啲說話嚟毒你,咁就更加殘忍!諗住去到美國係一個先進嘅地方,唐人街全部都係唐人,原來嗰啲人又係睇唔起你,對你有興趣係因為你係娛樂界,好想知道娛樂界啲衰嘢,邊個同邊個通姦,邊個走私邊個離婚呀,佢哋要喺你身上知道人哋嘅唔好,最好你講得越衰越好,嘲笑電影界呀,原來阿邊個有錢係咁賤,佢哋開心到不得了……」
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覺得香港都係我自己嘅根。𠵱家香港咁亂,我阿媽就好驚,你快啲返番嚟美國啦,我話我走咗一世喇,我都就嚟七十,我走得去邊吖!我𠵱家信命運,呢度係我屋企。」
【後記】Bon仔
音音姐四年前搬到林村,由二萬多呎的加多利山獨立屋,到三千呎的又一村豪宅,再到二千呎的村屋,她說最愛現在的家。家前花園有檸檬樹、木瓜樹、藍莓樹……只是村屋的屋號難找,記者和攝影師尋了多圈才找到音音姐的門號。
訪問期間有很多「特別嘉賓」,如落樓準備外出的是音音姐女兒和女婿,音音姐的女婿是日本音樂人波多野裕介,原本不太願出鏡的女兒最終也肯合照。音音姐對女婿很滿意,「之前《七月與安生》咪係佢配樂囉,攞咗金像獎㗎!」女婿靦腆而笑。
還有家中的十貓三狗,通屋跑很可愛的松鼠狗,音音姐叫牠「邦仔邦仔」,問她點解叫「邦仔」?音音姐說:「係Bon,法文,好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