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燈影裏的尖東 - 陳寧

槍聲燈影裏的尖東 - 陳寧

前面就是通往理工大學的行人天橋,幾個警察擎槍守着路口,封鎖線外一批市民聚集,並劃出靜坐區給等消息的家長休息。傍晚以後,聚集的人多了,漸漸把這條小巷擠滿。店都關起來,獨剩兩家台灣珍珠奶茶店和一家窩貼店還堅持營業。

百周年紀念公園的噴水池一帶,也開始出現人潮。南洋中心前的花圃,一個女人哭喊着:「我真係唔知點面對,你哋唔會明白。」說罷軟癱倒在地上,旁邊的朋友忙扶住她。她的兒子被困在理工,狀況未明。有人去把急救員找來,幫她穩住情緒,問她要不要去和其他家長坐在一起互相支持,她跌坐地上站不起來,索性放聲哀嚎。她不太擔心兒子被捕,更擔心他被失蹤,或被虐打至終身殘廢。任何一種凌遲,都令她怕得渾身發抖。女人的丈夫默然陪伴在側,手裏提着一袋物資。

康達徑的封鎖線外,一些外國記者在做直播。有澳洲記者問,香港人最擔心是甚麼?我知道他想要甚麼答案,但確實也只是這個答案,徹夜火光熊熊槍聲不斷,一個有點良知的香港人,不期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天安門。每年六月四日去維園點燭光過了一年又一年,除了悼念,就是害怕遺忘。遺忘令事情的每一次發生都像第一次,沒有汲取教訓也就沒有責任,歷史不斷重演。一個人不能走進同一條河兩次,因為即使第二次走進同一條河,他也已經是不同的人。這一次,他想要奮力阻止人道災難在眼底再度發生。

經過漫長的夜,苦撐到了白天,封鎖線外的人,眼睜睜看着一些學生從校舍裏奔跑出來,眼睜睜看着警察向他們連環發射,催淚彈及無法確知是甚麼彈,槍聲不曾停息,煙霧滿天,灰濛濛覆蓋着整個小區。天橋上的警察跑下來,像獵犬追捕獵物那樣,把奔跑中的人牢牢抓住。

我想到圍牆時期的柏林,此處和彼處的分隔,只是一道命令。一幢踩在分隔線上的建築物,硬生生給分成東西,從東柏林倉皇奔逃,只要慢一步,就跨不過來西柏林。

這邊的人紛紛呼喊着,伸手出來想要去抓住甚麼,最近的距離也許只有五米,就可解救那個奔跑中的少年。心有餘而力不足,一切讓人焦急又憤怒。有長者苦口婆心跟警察講道理:「大家都係香港人,做乜要咁樣呢,大家好好地,坐低落嚟傾,一齊解決唔好咩。」有激動大罵:「×你個街,做乜×開槍!」有委婉動之以情:「你都有仔女㗎,放過佢地啦好唔好?」少年被押上警車,路人衝前追趕着拿出手機拍攝,「快!快說出你叫甚麼名字!」少年來不及回頭,就被帶走。恐懼和無力感,始終盤據在上空。

尖東海濱之地,早已悄悄變遷。不遠處,新世界中心拆掉後重建成甲級商廈,高檔設計商場賣創意和藝術。星光大道星光熠熠,李小龍銅像迎着海港,be water的精神輪迴再生。內陸這片方圓,曾經是本土潮流之地,有過輝煌一頁,其後漸次沒落。噴水池四周的商場,維持着舊式商場的格局,封存了八九十年代的氣息,半島、南洋、東海……低層有老牌裁縫店,老闆訴說如何做生意由鬼佬到本地豪客到自由行,香格里拉酒店的客人面貌今昔流轉。自由行興旺後,一輛輛旅遊巴把內地客載來華懋廣場的免稅店購物。他們成群結隊,衣履打扮類近,男的穿有領馬球上衣配西褲腋下夾個黑包,女的穿連身大媽裙配絲巾,買包買鞋買錶買香水,出手豪氣。

而今,尖東的空氣不再自由,氣氛緊張,小店也戒備起來。下午要找地方充電,看見幾家店開着,走去問可否幫忙,店主搖搖頭,說要關門了。只有一家小餐廳大方招我進去,把原來的電器挪開,給我放充電器,也借我鑰匙使用商場廁所。我問老闆開着門不怕催淚煙吹過來嗎,他指指後巷,說那些人可以過來躲避。

回到家長區,有個男人跟剛到來的市民講解:「大家記住,在這個安靜區,家長可以在這裏安靜休息,不要高聲喊口號,也不要站起來,就安靜坐着。」我走到廣場上,有人塞給我一盒生理鹽水和一包急救品。有女人打開塞得飽滿的背囊,向路過的人派發麵包。

入夜後,人從四方八面湧至。有不少像剛下班過來,還穿着套裝踏着皮鞋,隊伍整齊像步兵,向着理工的方向前進,齊聲高喊:「救Poly!救學生!」車隊在馬路慢行,行人也走出行人道,佔滿了麼地道和梳士巴利道,黑壓壓的沿着整條海濱公園之路延伸至尖沙咀碼頭。

大廈的聖誕燈飾相繼亮起,燈紅影綠聖誕快樂,此刻,多麼諷刺。人潮順着一個方向有秩序移動,但誰也沒有觀賞燈飾的興致。

達明一派在1987年那首《馬路天使》,我一直覺得是屬於尖東之歌,「叱吒於漆黑街中/身軀傲然隨處碰/在眼中 在半空 是赤色的霓虹/尖聲高呼於風中/孤單驟然全失蹤/讓困擾 讓理想 盡掃一空」。

原來,三十年前的黑夜,三十年後依然。游離的心,繼續沒有歸宿。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