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傑從日本回來後,滿頭花髮,他是第一次看見自己這個樣子。11月底即將踏入56歲,他的前半生,沒法跟社會運動割切,去年12月在靖國神社外焚燒戰犯神主牌道具被捕,被還柙10個月後,終於回港。他伸一伸雙腿,因為坐得太久而感到僵硬,在日本的牢房裏不能抽煙,亦沒有太多活動空間,經常要跪着,令雙腿機能退化。我們站起來,一邊散步一邊談,他急不及待拿出香煙,白色的縷縷煙圈,縈繞着他的灰髮,消失於晴朗的藍天。
記者:梁嘉麗 攝影:易仰民
見面時,郭紹傑高興地拿出拯溺勳章,本該是年頭頒發的,但因身處日本而沒法親身接受勳章,證書上寫着他去年在游泳池值班時救了一位遇溺人士,作為一個救生員,救人是工作,他亦樂在其中,但在日本被囚禁了這段時間,卻讓他身心飽受折磨。
去年12月,在一個肅殺的冬日早上,保釣行動委員會成員郭紹傑在日本靖國神社門外舉着「毋忘南京大屠殺」橫額,焚燒二戰甲級戰犯東條英機的道具神主牌,那天早上6時他已到達神社門前,由嚴敏華負責拍攝,道具燒了不到30秒,立即有保安走過來阻止,其中一名拉扯着他的外衣,把他們強行帶到警局,經過72小時的拘留及20天的調查期,二人被正式起訴「非法進入他人建築物罪」。
「我冇諗過要坐咁耐,又唔畀我保釋,律師已預備好50萬保釋金,但日本當局話驚我毀滅證據,所以唔畀我保釋,啲證據都畀你哋扣住晒,點毀滅?」頭43天,他都被拘禁於警署的拘留室內,可以在房間內繞圈跑步,後來被送往拘置所,亦即是監獄,他被嚴密看管,更形容是「軍事式」的拘禁。早上有少許時間做運動,一周兩天會有15分鐘洗澡時間,每層有16格囚室,日本人三人一室,而他是「重犯」,所以獨自一人,「喺裏面不見天日,只見到大鐵架,望唔到天空,久不久傳嚟爆炸聲,其實都幾恐怖」。
星期一至五還好,有買日用品的時間,亦有探訪時段,但周末就甚麼活動都停止,「因為日本獄卒要放假嘛,佢哋放假我哋就慘,坐喺監倉裏面咩都唔畀做,淨係瞓、食、去廁所,而且一定要你坐,唔准你企」。被囚禁在日本,最辛苦莫過於不能做運動,長時間跪坐令他的腳出現萎縮情況,頭三個月最難適應,關節嚴重磨損,然後就是肌肉繃緊,「你以為日本監獄好先進,其實好唔人道」。除了身體上的損壞,精神上亦受到創傷。
問郭紹傑一些人和事,一些在囚期間的細節,他會略為停頓,思考一會兒,才能說出來。他算是快人快語的,卻遲遲說不出口,不是因為有所顧忌,而是他真的記不起來。在日本時,他被安排住在單人室,試過申請調去四人大房,但失敗了,「香港都有飯堂,見到其他囚犯都可以傾兩句吖,日本冇㗎,與世隔絕,坐車上庭先見到其他人,可以傾吓偈」。
因為沒有跟人溝通的機會,郭紹傑說自己腦袋也變得不靈光了,經常想不起事情,轉數比以前慢得多。重要的人和事,郭紹傑始終會記住,例如義務幫助他的律師一瀨敬一郎,曾為731部隊及重慶大空襲兩項日軍侵華事件的受害人,義務與日本政府打官司,「佢爸爸係軍人,打仗殺咗好多人,戰後感到後悔,死前叮囑他要幫人」。郭紹傑當時不知道他是甚麼人,只覺得這個70多歲的日本律師,非常熱心幫助他和嚴敏華申請保釋及打這場官司。
說到此處,郭紹傑忍不住再次點起香煙,8月上庭那天,一瀨律師精神抖擻,駕了兩個多小時車來達法院,他後來才知道,原來一瀨太太在幾天前過身了,但他卻沒有露出半點愁緒,在法庭上表現得很專業,還讚郭在答辯時說得好,「後來繙譯同我講佢太太過身時,我同佢對望,大家喊咗出嚟」。
郭紹傑痛恨日本軍國主義,卻不恨日本人,他不諳日語,但在日本監獄度過的時日裏,讓他感受到這個民族在生活和情緒上的抑壓。雖然他不恨,但日本右翼對他卻是恨之入骨,選擇在早上6時燒戰犯神主牌,並不是偶然,而是不想碰上日本右翼分子,「當日被拘捕後,喺警署個警官都問我係咪因為怕咗啲右翼而揀咁早進行,佢哋都知道班人係黐線㗎!」
別人老伴患病離世,他替別人難過,自己卻沒法跟太太走到終老。2014年雨傘革命期間,他是佔領區的糾察長,全副精神放在處理佔領區的大小事,24小時留守金鐘,與妻子的感情裂縫,亦在那時越裂越深。就在他忙於在佔領區中做糾察時,他突然「被離婚」了,其實枕邊人早已萌生去意,一對仔女當時只得14、15歲,兒子很懂事,沒有怪他無法挽婚姻。與前妻感情生變,是他把太多時間放於社運上,還是對方有第三者?也許全部都有關聯,但他搖頭感慨,前妻與他的信念,一直相近,亦很支持他參與工運及社運,「以往7.1,我哋仲會一齊帶對仔女去遊行」。但愛情終結時,實在不用任何原因,他說,做人有時候要學懂放手。
2014年的夏愨道,建出了一條小村,儼如社會縮影,但有人就有是非。做糾察長的郭紹傑,鋒芒畢露,有人指控他「唔畀人衝」、在佔領區內打邊爐,今天再提,大概已無意義,因為五年後的今天,運動早已進化,可惜的是他從日本回來後,依然有人在他的facebook上指控他當年的處理手法,他努力解釋,卻是徒然。
10個月的時間,香港早已變得翻天覆地,回來後,有人罵他是「愛國人士」,現在香港正處危急存亡之秋,他卻去為日軍侵華發聲,「佢哋話呢個係大陸人嘅事,唔關我事」,他只能搖頭輕嘆,一是當時根本未發生反送中事件,二是兩者根本沒有衝突,「日本從來都冇正式道歉,唔識反省,仲不時竄改教科書,我希望大家唔好忘記」。他是保釣行動委員會成員,有這樣的行動不會讓人驚奇,然而保釣被人扣上「愛國」的名號,他直呼冤,愛國與愛黨,是兩碼子的事。「愛國?我係愛中國呢個地方嘅文化、呢度嘅人,二戰時期共產黨都未執政!」他深深的吸下一口煙,眉頭深鎖,說甚至一些認識多年的老朋友,都對他作出指控,他感到百般無奈,社會氛圍讓每一個政治舉措,都變得不再純粹。
思前想後,他以「世界公民」自居,認為日本右翼團體從未徹底反省暴行,更覺得自己有責任提醒下一代這段歷史,而軍國主義甚至已在中國滋長,「不排除中國今日亦會以軍事暴力去攻打人哋,問題未必係呢一兩年,可能係20年後,我哋下一代就要受呢種苦」。對他來說,歷史不斷重演,「共產黨執政下冇民主,二戰係反人類行為,香港𠵱家都係面對緊,一人做一啲,個世界先有機會改變」。
訪問完畢,郭紹傑說要去街市買菜,回家為子女做飯。兒子最愛吃他煮的飯和煲的湯,「對仔女係單親嘅,所以一直都係由我煮飯畀佢哋食,個仔好希望我煮飯,話咁先有家嘅感覺」。在facebook上見到他的兩餸一湯,簡單不過的快樂,經歷牢獄之苦終能回港,享受久違了的家庭樂,對他來說,子女和母親都是最重要的人。出發示威前,他沒有想過會被日本當局拘留這麼久,問他有沒有後悔,他淡然地說,只是後悔沒有事前聯絡日本的左翼團體,否則可以得到多一些當地的支援。
身陷囹圄10個月,換來一頭白髮和記憶稍退,體重卻增了八公斤,監獄內規律的生活模式和禁止抽煙,令他看起來更圓潤了,朋友笑說他終於可以戒煙,但他始終煙不離手,幾十年的習慣,怎能說戒就戒,正如他對人權和正義的看法,從十幾歲在美國讀書和工作時,早已形成,以致他回港後加入港九拯溺員工會和職工盟,「我好享受,可以在社會運動中貢獻社會」,談到為同業爭取權益或在佔領區當糾察的軼事,他侃侃而談,但都是逝去的往事了。
世界每天都在變,從前的一些做法,今天未必適合,五年前那場運動有「大台」,糾察隊亦是大台衍生出來的,擁有執行秩序的權力,而權力則由「村民」賦予,到了今天的流水抗爭,再無任何權力架構,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郭紹傑回來後找兒子和女兒「惡補」近半年發生的種種,多的讓他吃不消,顛覆了他對社會運動的想像,只能選擇一個自己能參與的方式,例如拉着橫額參與遊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角色,他知道自己是舊式人,口裏卻時常說着:「盡做喇」。香港人,盡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