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中大的路線從未試過如此迂迴漫長。一路塞車到迴旋處徒步走上崇基大門時,心懸母校,記憶卻閃出六四的長安街。時空交錯,一路塞來送物資的車、單車和電單車,絡繹於途前來聲援的市民,到處硝煙的氣味,囂喝聲夾雜鐵棍拖行、打碎地磚的聲音,無不依稀記得依稀相似。
要說中大之圍一如六四翻版有點過了頭,畢竟,這是中大抗暴史上最震撼的一頁,新亞的創校書生們要文化抗共,快六十年,說不出奮進了些甚麼,誰又料到政權還是找上門來了。
我和幾個收成期的校友在谷內心急如焚,擔心中大被毀,更憂年青校友安危,山城被圍如同孤島,上了岸的一代又豈能讓後生孤單?當中有人說小朋友太急進,段校長與吳副校來到現場調停都不領情,應該be water 知所進退。收成期和理非的一代,不見得有太多人支持勇武抗爭。我是中大人,我不美化中大。人家抬舉中大人擇善固執,不好聽的說是笑你左膠,勉強算半個優點。至於更多已是各行各業主管老闆級的,還有那些建制陣營中的校友,多的是藍過水炮車藍水,他們擇的善我不敢恭維,這些人的所謂「質樸」,更多是在於別人給了些位置和好處,便會加倍的克盡他們維穩的本份來圖報。依附權貴上位,本身甚麼人物都不是的中大人,還是多得讓人尷尬的。
和校友送完物資,我走去火魔師施完魔法的二號橋,衝突最劇烈的階段已過,地上一遍焦黑,一部被燒過的私家車橫在橋上,電油味和催淚煙味,還有藍水的刺眼刺鼻味道仍未消散。旁邊有一對貌似校友的中年夫婦,看來憂心忡忡,放哨的前線向吐露港上拍照的疑人放髒話,也有人在煞有介事的試用他們用竹新造的DIY投擲器,一點都不覺得這玩意兒戲,夫婦倆面容扭曲,和我一樣,站在年青人堆中找不到位置。大抵更多不在現場的我們,對政權的暴力三十年來一直寬容,對於眼前學校地磚被掘起,二橋被燻黑,難以接受。相同的歷史要落在我們那一代人的頭上,大概已經有人一早叫停,看看有無和理非、袋住先的選項,然後再被人騙多三十年,退回一無所得,任人剝奪的原點。如果他們肯回過頭去想,青年人的莽撞和無法理喻,也許會變得稍可理解,中大之所以變成暴大,捲入了這一場暴亂,也不那麼無中生有了。
經過一晚攻防,午間運動場上,學生在掟水樽練習掟汽油彈,踢波練踢走催淚彈。之前一晚見過他們在草地用灑水器沖洗身上的藍水,有人痛得嘩嘩大叫,不一會便又爆發出年青的笑聲。他們當中不一定是中大學生,他們更多可能是第一次來,也可能是最後一次,這個夏末,歷史把他們送進了暴大,一場運動讓他們速成畢業,他們嚐過了痛,還將以未完全發育好的軀體,準備去迎接更多更大的,他們在這校園為香港所付出的犧牲,只怕比大部分的中大人多,更無愧於一所大學的精神。除了be water,我想不出一句勸阻的話,我只知道這些孩子,他們已經是我的校友了。文章看到這裏真校友們恐怕已罵聲四起,要指控我美化暴力,殺君馬者。我不希望、也不以為有能力鼓動到誰,只是在錢穆唐君毅面前,相比起那些肆意殘害香港的中大藍血權貴校友,誰更配得起中大的名字?
崇基教學樓外牆寫上一句口號:「周同學是被政權推下去的。」眼前的他們呢?他們之暴,難道不也是被政權迫出來的嗎?這些沒有學系年級沒有姓名的年青面孔,他們在二號橋燃燒的,他們笑說是火魔法,我看到的是在燃燒中的他們自己。
暴大之名經這一亂,只怕要在世界抗爭史上留名。至於段校長和吳副校,或許抗爭青年不一定同意,但作為中大人我還是要感謝他們挺身,蔡元培都未有食過的催淚煙,他們還是為青年們,為學生們食了,中大會記住他們的,一如我們記住了高錕校長。有人要怪在場的抗爭青年冥頑,拒絕了校長的好意,可他們畢竟問對了一個問題,五個月,三千人被捕,不知幾多死傷,判刑多重,只落得連雨傘運動都不如的下場,打壓清算橫豎要來,香港繼續加速空轉,如何勸他們任血淚白流?
歷史上派軍警攻打大學打殺學生的政權,即使苟延殘喘,也不會再有好日子可過。中大戰事拖延,當下的踟躕,並非政權會安好心,只是這成本重得有點連六四專殺學生的中共也不大想付。有人把香港警察比成公安皇軍,我卻認為雖未開大殺傷武器,然警隊之暴,不輸六四屠城軍。六四軍人的無知和殘暴是中共迫出來騙出來的,香港警察的殘暴,卻是自行製造自我縱容出來的。
山城眺望本應是霧鎖的八仙嶺,而不是催淚煙火中的吐露港。奈何這個殺人政權從來不肯善罷,見識過它種種的惡,見過六四頭頂被子彈炸開的學生,卻不曾想像過在香港這片土地上,非得要在三十年後重複多一次?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