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林海峰，港人會想起做棟篤笑那位，對眾多台灣人來說，這名字是圍棋之神和圍棋的代名詞。貴為圍棋界的傳奇，台灣50年代的圍棋神童，年紀輕輕即打破日本棋界眾多紀錄，被讚譽是越挫越勇的「二枚腰」、永遠的「不死鳥」；很長很長的時間，在台灣人的認定裏，他叱咤日本棋壇，並掀起一代又一代台灣小棋士遠渡日本發展的風潮。
記者：蔡育豪
攝影：沈君帆、林林、陳卓邦
早上9時45分，台北市敦化南路一棟辦公大樓裏，五部電梯前，排滿要到各樓層的年輕上班族，突然有位穿着孖襟西裝的年長紳士，也排進長長的隊伍中，身旁陪同一位精壯中年男子。上班族們大多低頭玩手機，追劇、看新聞或看社交網，這位長者靜靜地看着電梯，腦海中卻有一盤棋，黑白雙子紛落在棋盤各處，他正在跟自己下棋。電梯開啟，長者安靜擠身其中，年輕上班族沒人認識他，可是他的名字對這些上班族的父執輩具有重大意義。電梯到達九樓「海峰棋院」，長者和中年人走出，此起彼落的「林老師好」，陪他的是接手海峰棋院院長的林敏浩，他的長子。
曾為日本最年輕「名人」
很久沒回台灣的林海峰，上月中特地回台參加長青盃圍棋賽的開幕，行程滿檔中騰空一個上午接受訪談。趁着我們攝影團隊在修正燈光的位置，他到隔壁的棋室，看着十幾名小朋友對弈；他笑瞇瞇地看着各盤的棋勢，偶爾看到一手好棋，慈祥又欣慰地點頭讚許。執棋的孩子們依舊專注在對弈中。曾經，林海峰也像這群孩子一樣，沉浸在黑白子的世界中，努力摸索。
在我印象裏，林海峰總是拿着一把摺扇，輕輕搖着。訪談就從摺扇開始吧！
林海峰10歲到日本學棋，看到很多小孩下棋都會拿着扇子，所以也學着拿，一拿就是半世紀多。「其實不是因為要搧風降溫涼快，而是幫助思考的輔助工具之一，每位棋士都有小東西來幫助思考，有人是抽煙，我是拿摺扇」。曾有報道，林海峰23歲與日本棋士坂田榮男爭奪「名人」頭銜時，好整以暇的林海峰熟練打開摺扇，扇開的那個聲響「嚓」，間接影響到坂田的思路，輸掉棋局。林海峰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並非故意，他本來就習慣將扇子開開合合，絕對不是戰術或干擾，「但既然坂田先生抗議了，我後來就改用沒有聲音的扇子。」這場日本矚目的名人賽最終由林海峰取得勝利，創下日本圍棋界最年輕的名人頭銜，震驚全日本。這紀錄一直到最近才由一位不滿20歲的年輕人打破。
10歲挑戰吳清源僅敗
林海峰出生在上海，四歲時因國共內戰，隨父母來台。「我小學成績馬馬虎虎，就是喜歡跑出門玩，很頑皮，不愛在室內端坐着下棋」。但林海峰有個棋癡父親和棋力不錯的大哥，林海峰坦白地說，其實父親棋力不佳，卻愛到處找人下棋。「我的圍棋入門是大哥林海濤教的，大哥一開始先讓我25子，兩、三年後就不再讓我，九歲左右就不再輸給大哥，那種吃掉對方的感覺，讓我開始對圍棋有興趣了」。
棋力大增的林海峰開始被父親帶到親朋好友家下棋，林海峰說，父親與別人對弈都輸，「所以就帶着我去報仇，我再一一贏回來，讓他扳回面子。」林海峰說到此事，總是哈哈大笑。1951年，九歲的林海峰參加全國圍棋賽，是參賽者年紀最小的棋士，首戰就贏年長他幾十歲的對手46目半，成為大新聞，「圍棋神童」名號不脛而走。
翌年，旅日棋士「大國手」吳清源返台，特別安排與林海峰對弈。吳清源讓棋六子，在上千人的圍觀壓力下，林海峰只輸了一目。只輸大國手一目，應該是件高興的事，但好勝的林海峰卻不這麼認為：「讓六子很多，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會贏，沒想到還是輸了，心情難過是免不了的，下棋沒人會想輸的。」吳清源看出他非凡的棋風，力勸林海峰到日本發展。除了家人的同意，林海峰回憶說：「可以坐飛機，應該很好玩。」懵懵懂懂、語言不通的他就這樣飛到日本京都，幸好當地的同齡孩子對他很好，日文很快上手。
棋界阿信勝在夠耐性
除了正常的小學教育，林海峰也開始由吳清源親授、正規地學習圍棋，並開始參加比賽。12歲就拿到初段、23歲成為最年輕的名人，25歲獲得九段認證。這些紀錄都在日本保持半世紀之久。
日本圍棋界有七大頭銜：棋聖、名人、本因坊、王座、十段、天元、碁聖，林海峰除了沒有拿下棋聖頭銜，其餘都輕鬆拿下，尤其曾連續五次取得天元戰勝利，獲得史上難得的「名譽天元」頭銜，至今仍是日本無人可破的光榮紀錄。細數這些紀錄時，林海峰笑瞇瞇地說，下棋有輸有贏，也會有陷入困局之時，他曾問恩師吳清源要如何排解，恩師只給了三個字「平常心」。他最初也不懂如何消化這三個字，最終在多年棋海人生中體悟：下棋時要冷靜以對。「我的職業生涯中，曾有一步棋想了三小時才出手。那盤棋很苦，所以要讓自己冷靜下來，把每一步棋的變化都好好思考，最後才贏到勝利」。
問到記憶中最深刻的棋賽，林海峰說，在升二段的資格賽時，在台灣的父親因病去世，電報打到日本，棋院怕影響他的心情，隱瞞到棋畢才告知，他痛哭不已並立即返台奔喪，「我沒有責怪大家第一時間的隱瞞，他們總是為我好，但心中仍是有遺憾」。另一場印象深刻的棋賽就是在23歲以四勝二負拿到名人頭銜。
超過半世紀的職業棋賽征戰，林海峰拿下超過1,400次勝利，是圍棋史上的第二名。對此，林海峰看得很淡，他直說：「有輸有贏，平常心。現在77歲了，還是保持一年下20盤棋賽，輸贏各半。」林海峰在賽局中，往往前勢不看好，但在後段反敗為勝，所以日人讚譽他是「二枚腰」、「不死鳥」；其中，二枚腰是相撲用語，形容相撲手有兩層腰，可以穩定下盤扭轉劣勢而勝。這也是日本棋界第一次以相撲用語來形容林海峰的棋風。不過，林海峰說，日人最常說他是棋界的阿信（日劇中刻苦的小女孩），因為他下棋時很冷靜、很有耐心。「年輕時輸棋是一定難過的，每次輸棋後，我都會反省輸在哪裏，如果輸在甚麼地方卻不知道，會更難過。但現在年紀大了，很豁達，就是平常心」。
近年，電腦AI（AlphaGo）打敗全世界頂尖棋士，林海峰坦承從沒跟電腦對弈過，但看過其他棋士與電腦下棋的過程，他說，AlphaGo已超過人類太多，下的棋路是人類完全想不到的，對此當然會有點失望，「下不過它，卻可以跟電腦學習，但還是要跟人類對弈，因為人類有人類思考的模式，並非能百分之百學電腦的運算。」
「圍棋讓我一生不寂寞」
陪坐在林海峰身旁的林敏浩在訪談中正襟危坐，英挺的面容有着藏不住的聰慧，對於父親，可以看得出來他有着親情外的另一種尊敬。他在日本出生，早前決定舉家搬回台灣定居。在林海峰喝水稍歇時，轉問林敏浩會否下棋，他回答：「我小學二年級開始學棋，但不是跟父親學，是到圍棋教室學，應該是『易子而教』的概念吧！目前我在日本是五段。我的中文是在東京華僑學校學的，加上我太太是台灣人，所以中文沒問題啦！這次回國定居後，會開始學台語。」林敏浩說得有趣：「我小時候其實不知道父親原來是紅遍日本的圍棋高手，只覺得他是『每天都在家裏的爸爸』，因為棋賽每星期只有一到二天，父親除了去參加棋賽，大都陪我打棒球、玩相撲，很少陪我下棋。」
林海峰的婚姻並非自由戀愛，而是由長輩引薦相親認識妻子王來弟。請他回憶初見妻子的情境，林海峰有點靦腆，直說：「忘記了、忘記了。」林敏浩出聲救援：「父母感情很好，每當父親比賽前一天，母親都會陪父親去散步。也會告誡我們，晚上要保持安靜，不要打擾到父親。」林敏浩透露父親很少陪他下棋，除了要從業餘升到職業時，曾試試他實力到哪裏了。「當父親很嚴肅的坐在棋盤對面時，真的會令我有壓迫感，不管他讓多少子，我從來沒贏過，哈哈哈！」林海峰有一子二女，都是圍棋好手，林敏浩是五段，兩個妹妹在日本棋界也有一席之地；不過，林敏浩說：「我們兄妹從沒有對弈過，怕輸了會太難看。」
林敏浩很鄭重地說；「台灣比起日韓中的圍棋界規模小很多，如果我回台可以對台灣的圍棋有貢獻，一定會努力去做，把職業棋士的水準提升到世界等級。」
訪談後二天，林海峰參加海峰盃長青圍棋賽開幕式，會場中眾多棋士非常高興看到偶像，拉着他合影。他同時與三位超過90歲的棋士下指導棋，三位對手很快棄子認輸，但如同林海峰已體悟透徹的平常心，下棋本來就有輸贏，圍棋是可以下一輩子的，這三盤對弈，賓主盡歡。
旅日已近70年的林海峰，每年幾乎都會回台參加長青盃開幕式。我小心翼翼地請教：「你目前還拿中華民國護照？」他答得很快：「用中華民國護照很方便，從沒想過要拿日本國籍。」
「圍棋對你的意義是甚麼？」我拋出最後一個問題。
「圍棋讓我一生不寂寞。」林海峰毫不猶豫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