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風止,雨停風起,變幻莫測,人生如此。七八年三月中旬,赴東京訪松本清張,共聊兩個多小時,向他闡述了香港文壇情況。回港後,寫成《松本清張印象記》附錄於我的譯著《霧之旗》扉頁,不意成研究松本先生學者的參考資料。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關詩珮教授聯同東京大學八木春菜女士,將長達萬餘字的印象記迻譯成日文。松本先生的一段交往。全文刊載於《清張研究》第十五號,收藏於北九州市立松本清張紀念館。余友馬龍年前遊九州,往詣松本紀念館,看到我的譯文,嚇了一大跳,心裏在咆哮「這個沈老西真有一手,悶聲做大事,作品給譯成日文,也不通知朋友一聲。」素性疏懶,最怕炫耀,一點文化小溝通,有什麼可說的?只不過認識的日本作家當中,自忖對松本先生感情特具,也可以說有點懷念,總覺得彼是一個正義,鄙視人間惡事的長者。到如今,離別的叮嚀──「沈君,你太瘦了!要多吃一點呵!」情意殷殷,和煦如春風,心中難滅。訪談好一會,松本帶我去地庫看藏書,一列列鋁質架子上,載滿各類書籍,中、英、日,法、德、意,西、俄都有。松本說:「我喜歡書,即使有些我看不懂,摸在手上,書香盈胸。」跟着用手摸了一下胸脯,露出滿足的微笑。松本年輕時,家窮,沒有書房,只好在榻榻米上放個矮几,振筆疾書,天氣熱,汗流浹背,稿紙濡濕,沒風扇,只好用草紙抹汗,順手拿起葵扇,稍撥兩下,涼快涼快。成名作《某小倉日記傳》就是在這種苦況下寫成的。作家的好作品,往往成於微時,好文章不一定先要利其器。
春日將西下,談話到尾聲。松本忽地向我提出兩個問題,一是「對森村誠一的看法」,(那時森村紅火,乃是松本的主要競爭對手)。其次表明喜歡魯迅。面對第一個問題我清心直說「森村的確是後起之秀,他的作品我也看了一點,撇開內容不談,只論文字,大有不如先生──」松本一臉好奇,追問原因,教我細說。我說「老師的文筆不知怎的,簡潔中帶有一種魔力,總是引着人往下看。到看完,還會問自己為什麼這麼快完了?老師是不是偷懶呢?」「啊!」松本嚷了起來,瞇着眼睛問「真個是這個樣子?」我「嗯」了一聲。至於魯迅,松本喜歡,我就有些狐疑。魯迅生於一八八一年,比生於一九零九年的松本大了廿八年,魯迅三六年去世時,松本年方廿七,未見過面,但看過他的書,不足為奇。松本告我魯迅跟明治大文豪夏目漱石有點近似,同樣長臉、蓄鬍子。不過,外表相彷彿,風格互異,夏目則天去私,帶點幽默,魯迅冷雋辛辣,疾惡如仇,風馬牛不相及。
我對魯迅,那時研究不深,聽得這樣說,支支吾吾,含含糊糊敷衍了過去。直到前幾年,偶然看到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的文章,這才恍然,原來松本深受魯迅影響,因而成了推理巨匠。此話怎講?且聽我稍稍道來!在松本紀念館的書庫,收藏了兩冊魯迅著作:一冊是一九五九年刊行的《世界文學大系62》魯迅/茅盾》,收錄了《狂人日記》、《故鄉》、《阿Q正傳》等主要短篇小說和自傳形式的隨筆《朝花夕拾》;另一冊是岩波書店印刊的雜誌《文學》1956年10月號,刊有「魯迅特集」。收藏文學研究專門雜誌特集號,不正體現出松本對魯迅的深切關懷嗎?根據藤井教授的研究,松本是受到魯迅的影響,一九五五年寫成私小說《父系的手指》,松本將魯迅名作短篇《故鄉》倒過來,以貧窮的閏土兒子水生的觀點,批判說故事的「我」和 外甥宏兒等有錢人。松本就用窮人在異鄉犯罪後,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回鄉為主旨,寫成最初的推理小說《埋伏》(《小說新潮》1955年12月號)。松本清張嗣後成為東亞推理小說鼻祖,純發軔自對魯迅的體驗,這大抵是連魯迅也沒想到的吧!
(附記:上文寫租書,定為一元,乃一周為限,語焉不詳,甚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