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 - 陳寧

一個人 - 陳寧

閉路電視片段裏,男孩獨自走進停車場,然後他被發現從三樓墮到二樓的地上……

這些一個人的身影,很熟悉,現場前線的,多是一個人出來,互不認識,只在路上交會,瞬間生死與共。

譬如俊,遇見他是在遮打花園一個集會,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因他長得高大挺拔,我就叫他俊。那時候,我坐在立法會外的石壆等人,他站在石壆上,四處張望,不時低頭看手機。黑衣人潮在我們身邊走過,有人揮揚着旗幟,有人在唱歌,但大多沉默,沉默而堅定。

人群大舉往西走,有部分人逆流回去金鐘,忽然一陣騷動。俊向附近的群眾報告他從手機得到的訊息,「金鐘有狗!」「出咗催淚彈!」。這裏聚集的人,仍然保持着聚集的模樣,沒有改變隊形,有些剛從金鐘過來,坐在地上歇息,大口大口的喘氣,接過不知誰遞過來的水。

逆流的人漸漸多,三三兩兩穿過群眾,像撥開緊密的草叢那樣,硬是攔開了一條路。「不要回去金鐘,快走!」人群裏有人喊。但沿着路走的人漸漸多了,集結的黑衣一衝就散,向四方流竄,本來坐着的也突然跳起來,拔足奔跑。

俊從石壆躍下,轉過身來脫下口罩,我就看到他的臉,少年的眉目如此清秀。他打開背包,把物件逐一拿出,再逐一套到身體上,手袖、面罩、護目鏡、帽子、腰包,他不慌不忙,細細綁好要綁的東西,該調整鬆緊的也調整好。我輕聲問,「現在的情況如何?」他說金鐘可能有事,說完就邁開步,向大會堂的方向走去了。我看到他的全身背影,才發現他比我以為的高大和瘦。

大半個月後,我再看到俊。有人在中環的餐廳,辦了開放日活動,當作休息站。朋友在那裏幫忙接待,我也去看看,順便捐一點錢。餐廳的位置有點隱蔽,但正好夠隱蔽,來的人比預期多。門旁放了一些乾淨衣物和雨傘,外面下着雨。

有個男生進來,把面巾脫下,義工上前問他要不要吃飯,他點點頭。義工就讓他坐下,再端上一碟飯。他安安靜靜吃完,我上前問他,你還要不要再來一碟,他搖搖頭說不用了,現在吃不了那麼多。你一個人嗎,我問。他點頭說是,約其他人好麻煩,走也顧不及,一個人比較輕鬆也方便。我說,我認得你,上次在遮打花園,我們在石壆。他點頭,你好記性。我笑,也許因為你都是一個人。他說,其實前線很多人都是一個人。輪到我點頭,我知道。

要說的話也沒那麼多,再問下去就介入了別人的世界。這段日子我們都懂得,沉默的意義。或許更需要從微細動作、表情和眼神,學習參透別人的心意。

俊離開了,隱沒在黑夜的街頭。我沿電車路慢慢走向灣仔,街上已經回復寂靜,有些用鐵馬綁成的路障仍留在馬路中央。偶爾有一兩個人影掠過,我們彼此交換眼神,確認無恙。

在這條路上,每個人只有自己,同時也感應到別人就是自己,通過和別人的連結,形成了更大的共同體。只要意識到個人的困境與掙扎不是獨有的,而是集體共有的,就能分擔更大的痛苦。

樂隊My Little Airport的林阿P寫《吳小姐》,吳小姐是一個單身的銀行職員,罷工日一個人去到彌敦道,經歷了在直播裏看見的畫面,在催淚彈煙霧中跟着人群奔跑,如醍醐灌頂,瞬間開竅:「時間突然好慢 /周圍好靜/佢覺得呢個瞬間/最前線嘅人係自己/後面用士巴拿拆緊鐵欄嘅人又係自己/旁邊鬧緊街坊唔好影相嘅人又係自己/遠處坐緊監嘅人又係自己」。

一望無際,就是這樣。那個因絕望而躍下的人是自己,那個被布袋彈射盲了的女孩是自己,那個門牙甩掉被按壓在血水中的男孩是自己,那個浮沉在海上的女孩是自己,那個在停車場墮下傷重不治的男孩也是自己……

「吳小姐」從落場參與領悟到真正的命運共同體,從而體會到行動的意義,「最後防暴衝出嚟/吳小姐狂跑嘅時候/竟然跑得快過晒所有嘅人/佢決定以後都出嚟」。

一個人思索着所有人卻不習慣麻煩別人,一個人口袋放着寫好了的遺書,一個人默默傳遞着物資,一個人帶了一束花去悼念,一個人去法庭聽審。一個人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是別的甚麼。

灣仔狂放催淚彈那天,莊士敦道恍如戰場,大片大片的黑衣人湧滿幾條橫街,往皇后大道東方向走避,中途又折返,有人高喊「1、2、1、2」數着拍子,控制了秩序。灣仔街市周圍的店舖都落了閘,只有零星小店還亮着燈,有餐廳仍開門營業,裏面的客人也慌慌張張擠到窗邊。煙霧中防暴警察重裝的腳步聲,混雜着金屬撞擊聲追趕而至。我在街角看見有個高瘦的黑影,向大道東跑去,他在所有人後面,是殿後的人。我隱約看見俊,但不確定是不是他。也許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