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House裏的人】
回香港以後,就很想加快寫稿速度。飛機上,不斷寫,想到便寫,寫好一個感覺的框架,然後,回來才再把內容、資料分配,再用精神去修改。第一個工作天,我以為自己可以開打四篇文章檔案,然後逐篇寫一點,一同推進,像在飛機上。我以為,可以把旅途上,天涯相知的感覺,快快寫下。可是,打開行李,拿上手的,是跟列國遠買下來的《The 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 Iris Chang Before and Beyond The Rape of Nanking》,一看,便是一個早上。
已經放下了多時的一個「心上人」,張純如,本來並非這次外地訪問的題目。對上一次寫張純如,是訪問她母親張盈盈,應該是2010年。張盈盈是個很堅持的人,最記得,我跟她在電話訪問後,過了一段時間,在整理之中,沒有再找她,她心急,以為給了一切資料及相片後,我便冷待她,「你就不理我了」。聽到她這樣說,又歉疚,又覺得她率直得可愛。現在再打開舊檔案,看到張盈盈當時的真心話:「你只能寫到這裏。」那是關於張純如兒子Christopher沒有跟再婚的生父一起居住的問題。Christopher住在伊利諾州祖父母家,距離生父的新家庭不遠,聽來,我是有點難過。說話可以直率,但一支筆,不能胡亂傷害人。有些事情,聽到又不能寫,像在心裏擱着一件小東西,雖然與你無關,卻又有點不舒服。
本來看來完美的人生,最終,像小說一樣令人心碎。惟有那高尚的精神,靈魂的公義,追尋到底,永遠無悔,永遠美麗。這是張純如整個人留給我的重點。而這些,都是一本書的精髓,而不是一個人。人會朽壞,精神是代表那麼一個最高的境界。張盈盈寫《The 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其中可貴,是裏面關於張純如電郵書信的記錄。
She always said that life would vanish one day, but books and words would be left behind… she wrote:“Words are the only way to preserve the essence of a soul. What excites me about speeches is that even after the speakers are dead and buried, their spirit lives on.”This, to me, is true religion - the best form of life after death...“Words are eternal”, and“Books are the ultimate for writers to reach immortality.”
追究不義要堅強
一直有人談論張純如寫作戰爭殘酷情節令她抑鬱,她媽媽說,很多人猜想張純如假如不寫這本書就不會這樣,但她不覺得那本書是女兒自殺的直接原因,她相信女兒絕對不後悔寫這本書,而且,一家人都以此為傲,“I don't think she killed herself because of her book.”我用寫作的直覺去想,能苦心一層一層研究及找出南京大屠殺重要材料及證據,推進的力量與感覺,不會是痛苦的,反而,這些內容,一定有非常魔力,讓作者天天振奮。萬馬千軍,都在書寫世界的彈指之下,如果說是不能自拔,陷於抑鬱,那是不可能寫出好作品的。正如訪問過一些音樂表演者,包括有政府管理經驗的蕭炯柱,講造詣的藝術家,如果問他們會不會把演奏變成一次情緒的發洩,他們會覺得你好奇怪。好的演奏者,在理性與千錘百煉之間演繹音樂的靈魂,那不是純粹的沉醉,而是醉人專業。
張純如既能找到「拉貝日記」如此重要的資料,真人真事,能搞通南京大屠殺的側面脈絡,有根有據地敍述非常動人的情節,如科學家搞通了道理,我猜想,那不應該是痛苦的。她在《The Rape of Nanking: The Forgotten Holocaust of World War II》記述,德國納粹分子John Rabe(拉貝)曾在南京安全區庇護數以10萬計的中國人,免遭日軍屠殺,後來他回到德國窮苦潦倒,南京人知道後,還合力寄物資給他。這樣有前因後果的動人歷史情節,對人,是一種安慰。歷史悲劇已經發生了,譴責與追究不仁不義,為了那美好的人性,我們要更堅強,不要抑鬱。就如此刻始終敢於為公義抗爭的香港人、年輕人,美麗是真實的,不是浪漫化。
張盈盈寫張純如傳記時,也曾致電其時八十多歲的拉貝孫女兒,可是,她說對方已經搞不清楚事情了。上周末,跟猶太大屠殺及寬容中心的Simon在電話談張純如,雙方投入,經常搶問搶答,他提起由張純如童年好友寫的《Finding Iris Chang》,又說該書訪問了女作家的丈夫,從他角度看張純如的最後人生及相關病情,這跟張盈盈的看法,當然是不同,據說也令她不太高興。
2004年11月9日張純如在加州公路吞槍自殺。張盈盈喪女以後,整整一年不跟外界接觸。她曾跟我說:「女兒剛去世時,我們當然非常難過,我和丈夫及兒子三個人一起在家,晚上吃飯,我們還是一直在問,為甚麼為甚麼(她要自殺)?我們沒想到,其實這事情可以預防,當時我們還未了解(抑鬱症)……」書中最後兩章,記述女兒死前的情節。也提到張純如服食的一種抑鬱藥,白人與亞裔人在劑量上有不同反應,而且,可能導致自殺傾向。
等待一次大蛻變
加拿大卑詩省亞洲二戰浩劫史實維護會(簡稱史維會、ALPHA)會長列國遠,多年來為南京大屠殺事件準備教材,但當地老師至今仍然沒有信心掌握教法,為了人道、人權等普世價值,她與丈夫湯鵬舉仍然繼續努力引導協助相關教學準備工作。她看着張純如從寂寂無聞至三十歲不到成為暢銷書作家,「成名以後,她收取很高昂的演講費,惟有史維會邀請她,卻不會收錢。」
女作家從小透過養蠶吐絲,學習寫作精神。作繭自縛,等待的,是一次大蛻變。她母親在書中如是寫:“She had inspired many, many people in the world with her noble spirit - her passion, dedication, sincerity, and determination - in preserving historical truth and in pursuing justice for the voiceless victims. Iris was a woman whose heart beat passionately for those who suffered. She was a 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 - she could not forget their agony, and she refused to let their stories go untold.”
張純如逝世十五周年,美國加州San Jose北部一個以她命名的公園Iris Chang Park,將於十一月九日揭幕。
作家:冼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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