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雜憶 - 沈西城

秋之雜憶 - 沈西城

依稀的記憶,告訴我正式投稿報館,該是六七年間的事。菠蘿遍地,無辜市民活受罪,警務人員給炸傷,商台播音王子林彬上班途中,不幸遇伏,活活被燒死,屍體成焦,舊日逞暴尤勝今。目睹慘況,淚濡眉睫,少年的我,再也忍不住,攤開稿紙,振筆直書,成文一篇曰《地慘天愁怒滿懷》,寄投《天天日報》學生園地版,不存奢望,只求一訴心聲,喃嘸阿彌陀佛,登出便好。豈料很快就給刊登出來,而且置於頭條位置,文末有編者按語──「沈西城同學:我十分欣賞你的寫作風格,望你多賜稿。」就這麼一句話,勾起我的寫作慾望,下午一放學,功課做好,便振筆直書,凡香港報刊有學生園地者,都為我狩獵目標。可幸運之神再不依戀我,十投九落籃,到最後我始覺那位編輯的讚語,無非是一種鼓勵,並不說明我寫得比別人好。自作多情是蠢才,黃粱夢醒,當知自家之不足,頹然棄之。《天天日報》拿到的稿費,全數報效在武俠小說上。家居附近的七姊妹道,有一家租書小店,木架子上排列的一式是武俠小說。一到周末下午,我便跑去瀏覽,跟老闆混熟了,可打個折扣,人家一元一本,我一元兩本。偶然老闆有事,我便為他守店門,招呼租書的顧客,這樣我就可以免費看書,老闆也可料理私事,一家便宜兩家着,各有所取。這家書店所租賃的小說,包羅萬象,除了香港的金庸、梁羽生、倪匡外,台灣的,也不少,上官鼎、卧龍生、諸葛青雲,古龍、柳殘陽……數之不盡。卧龍生《飛燕驚龍》就是在這時候一次過看完的。年紀輕,不懂欣賞作家筆法,只求過癮,尤其是那些帶點兒色情的,最為我所喜。唉呀伊多偎呀,青春的少年哪個不多情?老闆拍拍我的頭:「你呀!人細兒鬼大咯!」我乾笑兩聲遮醜。某日,老闆苦着臉說:「細路,我呢間舖要執笠嘞!」為啥?老闆嘆了一聲「業主要加租,我頂唔泡!」一加兩倍半,如何捱下去?租書微利,一本一元,一天一百本,不外一百元,一個月三千,加了租,所剩無幾,老闆捉襟見肘。老闆問我可有朋友有興趣接手。嘿!我的朋友跟我一樣,都是窮措大,無能為力,書店終於關上排門板。五十年矣!老闆怕已不在人世,秋夜,星辰點點,小雨滴滴,偶然路過舊址,老闆音容宛如在眼前。

憑藉武俠小說的鼓動,我步入文學殿堂,第一本文學小說是老舍的《駱駝祥子》(節本),寫北平人力車佚生活,充滿地域氣氛,感染力深,記在心中。未幾,學校作文題是《人力車夫的生活》,於是,生吞活剝,搬字過紙以對。結果打得九十高分,破了班際紀錄。我也從不懂作文的學生,一躍而成為出眾的文才,哈哈!同學都叫我做大作家哩!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學校小圖書館裏的五四小說,包括《阿Q正傳》、《遲桂花》、《子夜》、《家春秋》等都成為我的獵物。老舍本是我的啟蒙老師,可我實在不太喜歡他,所用京白,讀得很苦。我素性疏懶,懶得查字典,就專挑言簡意賅的來看,達夫先生的《茫茫夜》、《迷羊》,看了又看,男女糾纏的情慾,愛恨的頹廢,深深印進在我心瓣。嗣後去了東洋,就按圖索驥,溯源而上,猛啃谷崎潤一郎,永井荷風,佐藤春夫的佳作。谷崎先生,我最喜愛的並非人人捧誦的《鍵》,而是較冷門的《比手勁》,跟吉原遊廓的藝妓比腕力,贏了,白吃白喝,輸了付錢。真虧得荷風臉皮厚,一個大男人怎會掰不過女流之輩?分明是兩肩一喙,傳食四方,騙唄!可那些藝妓甘心給他騙。誰教永井是大文豪!才子逛吉原,是有便宜可佔的。我終於耐不住獃在舊日的時代,離開了谷崎與荷風,投向川端康成的懷抱,《睡美人》含風團露,流香吐馥;《古都》竹松蘭芷,曲徑深幽;《山之音》則素湍碧潭,回清倒影,吾等凡夫俗子,豈能企及?曾立誓要寫一本純文學小說,這話說了好幾十年,確是寫了不少,是垃圾,不經看,難入法家眼。少年的諾言,隨風而逝,回顧自家一生,我的文學園地,原來一片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