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室」命名的由來，眾說紛紜，當中有一個書卷味濃的傳聞，與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相關，傳言自梁啟超的朋友以「飲冰室」書齋之名經營食店，其名成為「冰室」之始。
生於清朝末年的梁啟超，另有別號「飲冰室主人」，當然他不會坐在現今的茶餐廳，一面吃着炒滑蛋拼烘多士，一面喝着港式絲襪奶茶，一面揮筆疾書，這麼的一個埋首寫作的後現代藝文青，應是純粹浪漫想像，實則，「飲冰室」是其筆耕書室，「飲冰」一詞卻是源自《莊子˙人間世》一句「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藉飲食來舒緩內心壓力，填飽內在的空虛，自古而然，所以「民以食為天」傳頌千古。
未知清末時的「飲冰室」書齋是否真的有冰可飲，眼前這家位於觀塘的「珠記冰室」則有提供各種冰飲。事頭是一對夫婦，人稱「珠爸」及「珠媽」，九十年代起夫唱婦隨，一同經營一家老冰室。說是經營，卻倒像是二人的一個樂子，度了悠悠歲月，同喜也同悲。
跌倒
夫妻倆憶述前塵往事，一幕一幕繚繞心頭，霎時間不知從何說起，欲語還休。頓一頓，理一理清楚頭緒，驀然回首從頭細數，珠爸言：「客人大多數稱呼我做珠爸，珠記最初嘅經營模式係大牌檔形式。當年頂手嘅大牌檔名叫做珠記，做咗兩年之後，大約一九九零年左右開始入地舖。」原來，早在九十年代初期，珠爸在黄竹坑南朗山道熟食中心頂手做大牌檔，座位有限兼想擴充營業，搬往堅尼地城吉席街租舖開店，後來和弟弟拆夥，一九九六年搬入灣仔利東街，這便是珠記冰室在九十年代的發展軌迹，當中亦留下了不少時代的印證。
創業艱難，難在沒有經驗作前車之鑑，每事每物都靠雙手探索，珠爸以「一腳踢」來形容當年工作的困苦。他在之前未曾任職飲食業，只是曾經擔當收銀之職，「廚房我自己一個人打理，後來工作越來越多，樓面又無人打點，於是太太就辭咗原本份工，過嚟店舖度幫手。坦白講，我係做大牌檔嘅時候開始學做菜，惟有請教附近嘅街坊、同行，一邊做一邊學，當時比較辛苦。朝早大約五點出門口，做到夜晚十一點鐘左右先返屋企。」別看樓面工作似乎是輕鬆表面工夫，然而，珠媽認為絲毫不簡單，「仲要抹枱，幫客人安排座位，同客人傾偈、傳菜，咩都要做，雖然辛苦但係無辦法。」
一九九七年、二零零一年及沙士，是珠記冰室漫漫生意經營路面臨的三個大風暴。三個風暴當中最嚴重的是沙士，夫妻倆都咬緊牙關捱過了，偏偏天意弄人，卻敵不過利東街重建，最終結業收舖，辛苦都剩下一場空？珠媽坦言：「市區重建局收購成條街嘅舖頭，呢個難關最難過，業主同你講，你會有一筆賠償金，所以我加你雙倍租，佢哋認為你嘅賠償金額好高，但實際上唔係。政府提出嘅金額就連我重開店舖都唔夠，算係咩賠償？單單畀員工遣散費已經無幾多錢剩。業主由原本租金一萬八千蚊就加至三萬六，佢仲話，你預備好啦，如果唔係你將舖位交返畀我自己經營。後尾先知，如果業主拎返舖頭自己經營，佢可以得到更加多賠償。真係好無良，個個業主都想將你嘅血吸乾吸淨。」
珠媽滿腔憤懣控訴業主的無良，升斗小民面對着資本主義崇尚的自由貿易，以及偏袒權貴的政治和社會制度，孕育出來的「地產霸權」怪物，不停吞噬社會的生存空間與發展機遇，只有茫茫然的無何奈何。不久遇上沙士危機，經濟差導致政府收樓的步伐放緩，夫妻倆清楚記得哪年哪月正式關門大吉──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對於那一天記憶猶新。珠媽最深刻的記憶是客人魚貫入場因此拉不了閘，「都做咗十幾年，都未試過閂唔到舖，因為係最後一日，落咗半閘客人依然不斷鑽入嚟，話畀佢哋聽無奶茶飲，佢哋話唔緊要，畀杯水就可以，點都要坐一坐，因為今日係最後一日。嗰時成間店都坐滿晒人。有客人直情放低卡片，重開嘅話記得通知我，幾遠都會幫襯。我就惟有叫佢哋留意報紙，如果再開張我會登報，到時你哋嚟啦！」
起來
面對結業，珠爸萬般滋味在心頭，多麼捨不得仍要捨得，心灰了卻難以昂首闊步。結業後，珠記冰室一度銷聲匿跡於香港，而珠爸則一度陷入低谷，一蹶不振。珠媽眼見丈夫沒精打采亦深感無奈，甚至形容自己比丈夫還要痛心，她明瞭當時丈夫鬱在胸口的怨氣：「起碼四至五年時間，呢段時間係最困難，我先生無工作幾個月，其實佢唔服氣，佢一手建立嘅舖頭並唔係經營不善，而係喺無理情況下被收舖，對佢嚟講係好大打擊，頭髮都唔飛，我都講唔出咩安慰說話，我知道佢自己定咗一個限期，佢無話我知，終於限期過咗，佢去剪頭髮搵工作，如果我無信仰，我估我已經死咗。」大家都以為結業是一個寂靜無聲的句號，是五線譜上的休止符。珠爸坦言自己縱然不捨亦早早放下，沒有再想過經營餐廳，「當然有好多心血，有唔捨得，但係，好無奈，重開一間要花太多心機。」世事巧妙，意料之中的句號卻是一道長長的破折號，橫空延續了整整十年，直至2016年在觀塘重新開張。盡是機緣巧合，珠爸在停車場巧遇老朋友，幾番游說合資重開餐廳，他卻不欲參與其中，當時，他不希望再接觸這一行。
後來獲得朋友慫恿支持，便毅然決定東山再起。雖然歲月遙遙，店址轉變了數次，但他無忘對出品的堅持，「以合理價錢，做出合理水準」。新店舖延續了利東街時代不少裝潢特色，一枱一凳都是九十年代的懷舊風格，店面前仍豎立着言簡意賅的對聯「珠子落盤曲奏響，記善存德頌恩光」，記下了前人的寄語厚望，橫向唸出每聯首字便讀出「珠記」，可見創作人的匠心獨運。珠媽自嘲是「絕對嘴刁」之人，即不但懂得吃，還要精挑細選，更會挑剔評價丈夫的出品，「因為我識煮餸，所以好多菜式都係由我建議，我老公或師傅製作。佢煮得唔好食嘅話再煮一次。男人要有威勢，所以佢不斷去學，煮咩最厲害？炒出前一丁，應該係一九九二年，連續三屆參加炒丁比賽，佢直情喺灣仔炒出名堂，鑊氣十足。」
前行
當年憑炒蛋多士、沙嗲牛肉公仔麵成名，重開後水準依然，牛肉辣香惹味，豉油、辣椒醬都是自家炒製，又新推出不少新產品，奶茶改用高山茶來沖泡，入口更香濃，久放，味道仍然不變。廚房掌鑊人珠爸分享烹調一碗炸雞髀拼靚麵的訣竅，「首先將麵煮開，煮嘅過程、時間要小心控制，等空氣吹凍，唔過冷河，因為過冷河會吸收水分。」他指，讓人垂涎三尺的炸雞髀是採用生炸的方式，雞髀本身於雪櫃取出來便是生肉，直接放進油內炸熟，「先將肉炸熟，最重要炸嘅過程炸得好，皮要炸得香脆，色水要好。然後一直炒，將麵炒香，油鑊要夠熱同夠大火。炸雞髀，我哋師傅做得相當唔錯，雞髀要隔夜醃製好。」吉列豬扒則是新菜式，是珠爸來到新店才想到的，配搭香脆可口的豬扒，當然要精選特別調製的咖喱，「先醃製豬扒，然後上麵粉，上麵包糠同蛋漿，我一向都會自己煮咖喱嚟食，我嘅咖喱都有三十多幾種香料，比較香濃，同炸豬扒好夾。」
此外，粉絲念念不忘的冰室特餐仍在餐牌之上，一碗沙嗲牛肉腸仔丁麵，醬濃肉嫩，麵爽掛湯，炒蛋剛熟，蛋汁輕流，厚多士脆邊黏汁，凍咖啡絲滑醇厚，爽快不酸，另用芝麻包夾生菜、番茄及自調青瓜沙律醬的牛扒包，包軟菜爽，筋腍帶胡椒辛香。味道不變，情懷未改，可惜人心不古，珠媽認為現時經營比以前困難，歸根究柢在於每個人的內心都想賺錢，然而，以前講究的是濃濃人情味，所以她一直堅持舖面有人落單，從而透過彼此交流建立街坊情，沒有溫情總覺得食物欠缺熱度。
面對近期愈演愈烈的反修例風波，珠媽竟帶點梁啟超「大丈夫之志」的豪邁氣概，她爽快直言：「只係我哋點樣唔令到一件事偏執喺一個點上邊，即係有啲嘢你認為係啱，就要一直堅持；如果每一個人都無所謂，人哋話點就點，咁樣成個世界都唔會有真理，我哋嘅下一代都無黑白是非啦。」一直抱持「關關難過關關過」的信念，縱使她表明對未來前路感茫然，仍願意相信：「我哋每一日都有盼望，我哋唔會放棄，一齊繼續行落去，呢啲就係獅子山精神。香港咁多人願意行出嚟，香港人一定會贏！」
無獨有偶，梁啟超便曾經寫下警世賢文「變者，天下之公理也」，沒有變革如何能彰顯公義，兩者竟蘊藏微妙巧合。●
珠記冰室
地址：觀塘開源道48號威利廣場
電話：3489 8028
營業時間：7:30am-6pm
撰文：黃寶琳
攝影：胡浩賢
編輯：潘惠卿
美術：魏家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