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人誌:廢中之意不在酒 梁栢堅 - 方俊傑

蘋人誌:廢中之意不在酒 梁栢堅 - 方俊傑

很少受訪者會以一身T恤短褲出現,拍攝場地又不是沙灘派對,或者池畔酒吧。對梁栢堅來說,身上穿的是甚麼,大概毫無意義;放入口的是甚麼,才重要。

梁堅清了一杯紅酒,急不及待,又order了下一杯。「我跟酒精最有感情。不用female object,只需要有liquid object。」

很難想像他曾經在中環的銀行業打工。「由小到大,我也沒有做人目標,由廢青行到今日變廢中,有少少想贖罪。向小朋友們贖罪。如果,我改過的歌詞,能夠引到大家笑一笑,總算一場功德。這段時間,想開懷,不是奢侈品嗎?」手上拿着一杯紅酒,最想玩到盡頭,不願麻木。「麻木很幸福。我選擇了一條不幸福的路。」

撰文:方俊傑
攝影:袁筱儀
埸地提供:Twister

由天光坐到天黑

梁栢堅今年四十有多,童年偶像是倪匡,是黃霑,最愛林振強。很合理,喜歡寫作的香港中佬,沒有幾個不是看衞斯理,看不文集和看洋蔥頭長大。不合理在梁栢堅根本沒有想過以寫作為職業。「我向來不清楚自己想做甚麼。不知讀甚麼書好,讀商科囉;不知入甚麼行好,打銀行工囉。中間路線,永遠唔會衰。我的一代香港人,個個一樣。」

賺到錢,每一年可以安排一個月背包遊。有一年,去非洲。「見到有個人坐定定。天光時,他坐在一角;到天黑回來,他仍然坐在原地。連續幾日也一樣。我們接受的教育,要人每日至少做到一件事,但地球上有20幾30億人,像他一樣,原來可以不工作,比你和我更開心。為甚麼我們一定要有錶有車有樓,要越揸越靚越住越大?」忽然明白,自己原來只想尋開心。

每晚放工,周圍飲酒,周圍識人。認識了一生從未打過一份正職的插畫家小克。「他們一班人,好癲,經常玩通宵。我返銀行,朝早要開會,要早走。常常想:如果有份職業,包含玩的成份,我情願玩。」夢想是當上《鹿鼎記》的韋小寶,一路嬉戲,一路幹出點點事。「打銀行工,不是做前線搵水的話,注定被欺壓。我做後勤,不斷被調去不同部門。有點似某紀律部隊,要擦鞋要冧掂上司,才可以得到想得到的待遇。做人,是不是只有這一項追求?」

那時,他已經是個填詞人。一般填詞人不可能單靠填詞收入為生。「返正常工,使費大;自由身,開支低得多。不用賺太多錢,也夠用。近四十了,可否跳去全職寫作呢?40歲不去試一試,到50,不會做得到。終於發現自己的初心最喜歡寫作,寫作會讓我開心,用錢也買不到這種開心。做人做了這麼多年,從未跟家人說過自己究竟想怎樣,突然跟他們說要轉行,以後收入不會穩定,竟然獲得支持。老實說一句,是有點感動。」

踢聯賽與落修頓

或者是生不逢時?在梁栢堅的成長期,看《今夜不設防》,黃霑跟蔡瀾跟倪匡狂飲酒,好像有點亂來,人見人愛。「看林振強看黃霑,在專欄大玩文字遊戲,看的人覺得好好笑,他們又好像搵到食。他們是我的兒時偶像。你是個散仔,看到江sir謝sir,日日唔知講乜,一樣風風光光,也會希望看看自己能否一步一步打上去。」無奈,在今日的電視節目,想抽根香煙也不可能了。想循正途出人頭地,出口很窄;又居然靠二創歌詞闖出名堂。「大約八、九歲吧,看《歡樂今宵》,改歌詞改得好開心,我便跟同學一齊無無聊聊地試試。一直有玩,改完就算。」

轉捩點是十年前,梁栢堅一時無聊,在公司把《富士山下》改為《富士康下》,戲謔一下富士康工人自殺潮,大受矚目。「改詞,係人都識,我是想不到反應如此瘋癲。見多人喜歡,我就high到似光頭警長,不斷改。大家看完,笑一笑,至少賺過一下開心。」

梁栢堅說,要個社會夠荒謬,改歌詞才有市場。天下太平,聽過,也不會有感覺。說荒謬,這十年,難道會少了?「對,一路改,一路難過。最幽默最好笑的,本質從來也是一場悲劇。由90年代開始,大家見到建制派的行為,可能只會匿埋難過;於是,他們越來越多古靈精怪。我們現時可以透過社交網絡一邊憤怒一邊嘲笑,不失是一件好事。我見到有些人遇到困境時,不懂得梳理情緒,如果我唧到他笑一下,也是功德。即使,只不過是很少的功德。」

反正所費有限。「改一首詞,半小時內完成;改半首或一節的話,大概只需10分鐘。」看着玩票性質的作品,比花盡心思的正經歌詞受注目百倍,不氣餒?「踢聯賽時踢聯賽,落修頓時又可以落修頓,咁先好玩!」

換個角度看,反正二創歌詞市場無限,好應該好好發展,像先前的《100毛》。「填《肥媽有話兒》的,也不是想紅。結果,他寫了一首世界級的叱咤我最喜愛。所有二創作品,有它們的命,無論個動機本身是甚麼。很多人希望模仿《今夜不設防》的三個,只會越想學越學不到。」

「與其做前人做過的事,不如另闢蹊徑,爆另外的新意出來。」

這幾個月,梁栢堅當然有不少新作。「現時荒謬的事太多,隨手也可以拿來當題目。是個社會有問題。」

未來是黐線的人的

既然自稱前廢青,梁栢堅本來不問世事。「03年,也有出去遊行,已經覺得自己好勁。50萬人喎,今日的小朋友覺得很小事,當年的確是一件事。」也是去到反國教事件,才算少少覺醒。「有個朋友有子女,但不方便行出來,我代替他們發聲。原來發聲真有用。」

到今次,廢青變廢中。梁栢堅繼續做好他的花生友角色。佔中時,很多人詬病死因在於抗爭運動被嘉年華化,梁栢堅的輕鬆歌詞,有利,還是有害?「兄弟爬山。有武將,也有文將。每個人為社會帶來不同貢獻,不可能人人也功能一樣。我負責幫人抽離。一定要抽離,每日,總有三、五、七件事,值得你去飛樽。如何把憤怒化成另一種情緒,也是一種訓練。憤怒會影響一個人的身體運作,有得笑,總好過大家一齊指罵一齊憤怒。」

「不過,法例繼續收緊下去,我可能寫少少字,也會被拘捕了。」

被拘捕的抗爭者,最年輕的,可以低至11、12歲。梁栢堅今年40有多。「做得他們的爺爺。」最深刻是認識一位前線,19歲中學生。「他跟我說:『不想戀愛,不想連累人,不想要人等候。』我聽完之後,好心傷。他們比起19歲的自己,成熟1,000倍。究竟個環境是惡劣到怎樣的程度,才讓他們有這種想法?」

戀愛的確比較容易見到成果。「搞大了女朋友的肚,四個月,至少見肚。這四個月,我們好似沒發生過任何事。」明明做過好多:每到周末周日,好多新聞,好多人出事,好多不幸個案,文宣也過萬個了,個肚,依然平坦一片。「我是短期悲觀,長期樂觀。」

「四個月,在歷史來說,三幾個字講完。根本,四年也是很短時間。我們身歷其中,覺得百幾日很長,但歷史告訴我們,一件事要發生或者要變化,不會在於一兩年幾個月,隨時涉及兩三代。尤其,香港人在搵食在諗橋方面,好快;但在另一方面,又行得好慢。想一條恐龍向前移動,是要花費多一點時間。我們正處於必經階段之中。」

果然是悲觀之下的樂觀。樂觀到覺得有可能爭取到美滿結局,但悲觀到我們這一代多數看不見。「人類文明始終會越走越好。除非,滅亡。有網絡,會加速事件發展。以前,食個麵,要十幾分鐘,發明了微波爐,兩分鐘便可以。誰知道有朝一日會否有項新發明,一打開個麵便食得?」也是,以前相隔十幾廿年,才算隔一代;今日,一代人的定義,是兩至三年以內。「對,40歲,應該要離場,讓位給年輕球員上陣。千萬不要考慮如何讓自己變得年輕,越想做,越做不到。周伯通不會叫自己做老頑童,他才不會理會其他人對自己怎樣稱呼,他只會做應該要做的事。」即係玩。

可惜,香港的當權老人,就是沒有一份玩世不恭的思維,只想似歐陽鋒用盡方法不斷向上爬。世界沒有幾多個周伯通,連黃藥師也少。「我在香港有層樓,也算有點股權吧。香港似我居住的村落,我跟它有感情,不願離開。我有一段時間沒看Netflix了,Netflix很悶,香港由70、80年代到今日的演變,勁過電影。」

一個廢中,跟居住地有40年的相處,感情深厚也說得過。年輕人們,又為甚麼願意犧牲前途來保衞家園?「收錢囉。冇收錢的話,就一定係黐線。不過,能夠操控未來的,從來都是一班黐線的人。」梁栢堅清了一杯紅酒,急不及待,又order了下一杯。「我跟酒精最有感情。不用female object,只需要有liquid object。」口吻,的確有點似他的偶像林振強。